蓮塘有花無香,蘇紈身在鬼界,對此見怪不怪,提燈時沉煙那句「醜時三刻」,被他捕風捉影,一直記在心底。
“煙波夕霧,花開滿池,此景人間難尋,公子以為如何?”
“你讓我來這兒,總不能是為了賞花吧?”
他邁步上前,半靠在石欄邊,俯目望塘中群青碧水顏色,幽光剛落入他眼裡,就被深淵裡的烏黑吞沒。
“公子可真是不解風情,難怪情思蠱對您不起作用。”
沉煙輕聲絮語,卻又一字不落地讓他聽進耳裡。
情思蠱?
蘇紈的腦袋往肩側歪了歪,耐人尋味地打量起眼前這人,虛浮的眼神輕擦過他的臉頰:“原來我也有份。”
男子笑眼彎彎,鉤子般的抓撓人心:“那蠱就下在公子每日喝的酒裡。”
每日?
這個詞令他眼皮跳了一下,無端挑起眉尾:這些家夥到底給他吃了多少隻蠱?
不過由此看出,這蠱對他是真沒什麽作用,不然它們也不會每天想方設法地給他灌蠱了。
既是他自主服下的,就算得金身庇護,應當不避侵體之毒,為什麽他不受情思蠱影響呢?
疑雲漸起,未成形先被壓下,蘇紈將手搭在冰涼的石柱上,指關節無意識地在石面上敲擊著,忽是想到了什麽,從喉嚨裡溢出一陣輕笑來:“酒不錯,就是怪費蠱的。”
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沉煙眼珠稍稍一滯,再是加深了柔和笑意:“公子的確是不同尋常,奴在這鬼巢裡見過無數人,沒有一個是像公子這樣的。”
“所以你們將人騙進來,就是為了讓他們成這鬼巢中的冤魂,成為這蓮塘賴以生存的腐屍。”
萬物向陽而生,只有極少事物是生在陰暗裡的,這滿塘的水蓮長得這樣好,用的肥料或許就是什麽腐肉爛泥。
“其實奴不說,公子也猜到了。正如公子先前在酒樓所見,鬼巢就是集世人欲念而生,一旦踏足於此,哪怕暫時能經受住誘惑,可時日一長,定會沉迷酒色錢權,自甘墮落,永困於此,受鬼仙大人控制驅使,做個鬧市裡行屍走肉的軀殼,好用來迷惑下一批來到鬼巢的人。”
“遂你認為,我還有幾日活頭?”
他笑得略顯輕浮,眸裡藏著銀月彎刀。
沉煙伏首低眉,恭敬且慢條斯理道:“公子非一般人可及,乃是成大事者。”
蘇紈神色未變:“此話何意?”
“奴見識過千人千面,百人百性,唯獨看不透您的心思,再加上鬼仙大人對您下情思蠱一事,似乎有多加防備之意,奴深知,公子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
“將我看得這般透徹,看來是我藏得不夠深啊。”
蘇紈笑眯眯道,似乎還搖了搖身後那不存在的狐狸尾巴。
“奴請公子前來蓮塘,無誘脅訛詐之意,隻望公子明白……”
他稍作停頓,後退半步行禮,面中懇求神色定定,“奴被困鬼巢多年,受鬼仙控制,百年不得投胎轉世,若公子願助奴脫離鬼仙掌控,奴願做牛做馬以報深恩。”
蘇紈懶洋洋地合上眼,“你就那麽肯定,你的眼睛不會騙你?”
“最壞的下場不過如此,奴願孤注一擲,為自己賭個贏面。”
“話說得好聽,你能幫我什麽?”
“任憑公子吩咐,奴定當竭盡所能。”
藍瑩瑩的光似花狀磷燈,在水面點燃,映在男人線條硬朗的面孔上,顯出幾分銳利的英俊,不帶半分柔和。
“公子,鬼仙既對您下了情思蠱,可見它是有些懷疑的,以往被帶到鬼巢的人,從沒有被下過情思蠱的先例,況且明眼人都能瞧出,您那幅畫上的人並不是另一位公子。”
聽到沉煙這樣說,他薄薄的嘴唇邊扯出一道弧線,好像根本不在乎這些,實則心裡暗暗確定了:那紅鬼就是故意的,這一切的一切,一直有個陰險小人在背後搞鬼。
是從何時開始被算計的?
他思緒往回帶,將過往一幕幕清晰串聯複盤,好揪出不對勁的地方。
爐鼎裡的火燒得旺盛,火苗躥出老高,燃成醜時三刻的藍水蓮塘。
“閣主,讓沉煙刻意作餌,會不會更惹他生疑?”赤鬼看向火中景象,不由生出些許憂慮。
“他早就起疑心了,”黑袍者坐在獅像石台上,用鼻腔冷哼一聲,仿佛對他了如指掌,“千算萬算,沒算到情思蠱對他無用。”
“世上竟真有人能做到斷情絕愛,與小的之前預料截然相反呢!”想到這兒,赤鬼嘖嘖稱奇。
“至少鶴懸真君受蠱毒纏身,沒白費功夫。”石台上的人一揮手,綠火中燃成的景象頃刻變了樣。
霜色雲雁紋紗袍的男子身形挺拔頎長,行走在昏黑的園林裡,明明沒有月光,他卻還是如披上一層清輝,就連衣襟邊繡著的銀線蘭花紋都綻著光華。
那張臉似乎是琉璃碎玉,帶著病弱的瓷白,其步履匆匆,宛如行在黑夜畫卷裡的孤鶴。
沒等穿過碎石鋪成的小道,狂烈炙熱突然自下而上洶湧襲來,令他雙腿頓在原地,寸步難行。
他腦裡響起震耳嗡鳴,身體逐漸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神思恍然陷入混沌。
再度抬目時,周邊昏黑園林竟成了酒樓雅間,面前人影交纏,一舉一動清晰露骨擺在他眼前,看得他心頭一震,下意識倒退幾步,勉強穩住了身形,又聽身後有人道:“可需要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