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裡, 蘇紈神情微變,用袖子遮蓋住半張臉,重重咳了一聲, 察覺到陸杳看過來, 又面不改色地把嘴邊的血跡拭去, 只在鴉青袖擺留下一道深黑的血印。
“師尊……”
白虎上前一步,用濕潤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安撫似的摸了摸它額間的根系結印,目光放在眼前的一片狼藉裡,被燒毀的山林,血肉模糊的屍體, 以及皮開肉綻卻沉默不語的野獸。
它們舔舐了一下流血的傷口, 自然而然地開始著手清理這片焦土, 叼起同伴的屍體放在土洞裡時,其眼裡的悲傷已經逐漸轉為麻木。
大概是經歷了太多次這樣的場面,所有的悲傷都變得沒有什麽意義了,殘酷教會它們凶惡、悲傷、恐懼、冷漠,讓它們在這深林裡苟延殘喘,為活下去拚命掙扎。
難怪這獸界常年瘴氣彌漫,就算進了林子,裡頭也冷森森的。
“原來我們阿杳是這樣長大的。”
他想到他耳後的月牙疤痕,終於清楚的知道他能活下來實在是很不容易。
夜空裡的一兩顆星突然墜落在小老虎眼睛裡,他變回少年模樣,緊緊握住了那雙柔軟溫暖的手。
樹林裡熒光四起,如同螢火飛舞,是萬樹靈公收取大地之力,替受了重損的族群療傷。
“多謝道君出手相助。”
這千年老樹精難得和善了些。
“真想謝我,就趕緊想辦法把靈契解開。”
蘇紈看了眼被放在土洞裡沒了生氣的小兔,轉過身消失在林子深處。
聽這話陸杳頓時又耷拉下腦袋,頭上籠罩一片陰雲。
萬樹靈公盯著青年消失的身影,思索片刻,正色道:“其實解契……根本不用轉契。”
少年驚疑地抬起臉:“可您之前不是說……”
“之前那樣說,是本尊看得出你不想解開靈契。”
一語道破心中意,他虛垂下眼,悶聲道:“樹公不用在意我,我不打緊的,師尊想把我轉給誰,就轉給誰。”
“小阿杳啊,他若要用轉契之法,就不會問本尊還有沒有其他辦法了,或者說他再心狠一些,直接將你斬殺豈不更好?說到底,赭玄道君確實是在意你的。”
“可師尊他還是不想要我,所以才會跟我解契。”
“主動結成的靈契最易解也最難解,說它易解是因為只要契主與靈獸決心離散,靈契便水到渠成,自可消解;說它難解,是因為解契雙方,只要有一方心存執念,這靈契就無法消除,”萬樹靈公用枝條撫了撫他的腦袋,“小阿杳,你隻想完成赭玄道君的心意,而並非是真心想解開靈契。”
“樹公,我……”他嘴唇顫了顫,輕聲道,“我舍不得師尊。”
萬樹靈公拍了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慰,忽然笑道:“你有沒有想過,把他留下來。”
“留下來?”
他好像沒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阿杳,獸類因得靈智較晚,在五界之中最為薄弱,武、道、魔三界皆想佔領赤洲,好煉化獸族,若讓他們得逞,獸界將不複存在。而他們屢次大舉進攻赤洲,即便有本尊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你身為山主,守住獸界是你肩上的重擔,”
粗壯的樹根鑽進土地裡,萬樹靈公托起地上的少年,移入深林中,
“本尊活了千百年,看人的眼光不會出差錯,那赭玄道君不同於常人,你與他相輔相成,陰差陽錯結下靈契,是天意要你與他捆在一起,你既然這樣喜歡他,那就施計讓他留下,日後他助你守住獸界,豈不更好?”
這種背後盤算的事情說就說吧,還被他給聽到了。
蘇紈隱去自身氣息,無奈地搖搖頭,將那一樹一虎的對話清晰收入耳裡。
他捧起從土洞裡順出來的小兔,感受到它魂氣未散,便催發體內真元,替它穩固生魂。
眼看手裡的兔子有了心跳,他輕輕把它放在草葉間,瞟了眼無邊無垠的夜色,突然緩緩笑了起來:也對,好像除了這一身修為,自己就沒什麽有用的東西了。
小兔睜開眼,身邊早已空無一人,它甩了甩長耳朵,躍進雜草中,往前跳了幾步,就見山主跟樹公在談話。
它無意打擾,返身向後走時,聽見山主說:“樹公,我是想將師尊留在身邊,可我看得出師尊並不喜歡獸界,薛獒大哥說過,喜歡會讓人感到高興,如果師尊不高興,那我情願他不要留在我身邊。”
“你這孩子……唉……”
萬樹靈公欲言又止,乾脆先轉變了話題,“你見到薛獒了?”
陸杳還沒答話,就聽獨角火牛喊道:“小兔,你怎麽還活著?!”
小兔用爪子抓了抓耳朵:“好像是道長救了我,不過我醒來後他就不見了。”
少年不知何時站在了它們身後,像那人一樣看了眼無邊無垠的夜色,再是翻轉手掌,望向手裡的靈契,似乎心血在這一瞬全被抽乾:“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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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山的天是昏黃的,連同月色也染成昏黃。
竹影蓋住長廊,分割開彎月,把雪灰長衫遮擋得嚴嚴實實。
蒼白的人孑然一身,站在竹廊裡,宛如沒有靈魂的獨山玉雕塑。
風起,他轉過臉,黯淡的眼裡燃起一點零碎的火焰,瞬間又熄滅得悄聲無息。
那雙眼定定看著殿門的方向,好像在等一個永遠都不會歸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