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間哭笑不得——幼不幼稚啊這個人?
“陛下,”顧忱平心靜氣地說道,“臣多謝陛下厚愛,只是臣衣服是新的,再賜給臣一套難免有些奢侈——”
“——你不想要也可以。”蕭廷深突兀地打斷了顧忱的話,一雙漆黑的眼眸盯住顧忱,忽然帶了點兒意味不明的笑意。顧忱心頭突地一跳——蕭廷深變臉太快,讓他不由自主浮現出一抹不祥的預感。
只聽蕭廷深揚聲喚道:“魏德全!把那壺酒端上來。”
大太監應聲而入,手裡端著一個木質托盤,放著一隻精致的酒壺。他身後還跟了一個小太監,穿著一身朱紫色,顧忱認出他就是守在遊廊門口的兩個小太監之一,他手裡端著兩隻青瓷酒杯。
一聲輕響,酒壺放在他二人中央,接著兩隻酒杯被分別放置在他二人面前。魏德全挽起袖子上前一步要斟酒,被蕭廷深抬手止住。
“不必伺候了,下去吧。”他笑了笑,目光轉向顧忱,“這裡有顧卿在。”
顧忱:……!??
魏德全應了一聲,轉身帶著那個小太監離開了。蕭廷深點了點自己面前的酒杯,對顧忱道:“斟酒。”
顧忱:“……”
他抽了抽唇角,覺得這套路似曾相識。
哦對了,七天前,在蕭廷深的書房裡,他就是這麽威脅自己的。
……這人怎麽就這麽無恥呢?
他一邊這樣想,一邊面無表情地提起了酒壺。
細細的酒液流淌進被子裡,清澈透明,還帶著一股醇香。顧忱不禁走了一下神——這酒的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到就算他閉上眼,面前有幾百壇酒,他也能從中分辨出這種酒來。過去與蕭廷深同窗為友的歲月裡,兩人經常去的慎京東坊那家酒館,招牌便是這種酒。
當時顧忱還很年少,許是掌櫃見他年紀小,熱情地向他們兩個人推薦了這種酒——
“這可是我們這兒的招牌!喝這種酒,必須要用青瓷杯!”
少年顧忱好奇地問:“為什麽?”
掌櫃親自倒了一杯遞給他:“看見沒?”
清澈透明的酒液流淌進杯子裡,將青瓷杯的杯壁潤澤得宛如一塊上好的美玉,溫潤剔透。掌櫃得意地說道:“若是長期用青瓷杯盛放這種酒,杯子就會比玉還要漂亮,很多貴人都喜歡這個。因此這酒還有個名字,叫做浮青瓷。”
蕭廷深當時端詳杯子許久,才突然露出一抹罕見的溫柔笑意,對顧忱說道:“這顏色襯你,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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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忱從回憶中回過神,把酒壺放下,低聲說道:“這麽多年了,陛下還是喜歡浮青瓷?”
有低低的笑意自蕭廷深眉宇間一閃而過。他俊朗的眉目舒展開來,眼底浮現出一抹前所未有的溫柔情緒。
“一直喜歡。”
說完他又指了指那杯酒:“一起喝。”
第十章
顧忱拿起酒杯正準備送到唇邊,卻忽地頓住。他轉動著酒杯,仔細端詳酒杯上的細碎花紋。
他認出了這些花紋。
宿醉那晚,蕭廷深便是用這套酒具與他共飲,隨後他醉倒,再然後……
顧忱心中隱隱一痛。
仿佛有千萬隻小蟲子爬過心頭,啃噬著他的心臟,細密的疼痛讓他呼吸都隨之一滯,那晚模糊不清的碎片記憶被驟然拉到眼前。
他幾乎是瞬間捏緊了酒杯。
青瓷上的圖案很好看,許是因為常常盛放浮青瓷的緣故,又或者是別的什麽,這些花紋的確就像那個掌櫃所說的那樣,潤澤,鮮亮,異常漂亮,但卻生生刺得顧忱雙眼酸痛。他還記得那種難以啟齒的羞恥,以及醒來後身上異樣的感覺,還有母親擔憂的眼神……一切的一切,一同化作一把重錘,狠狠向他砸了過來。
浮青瓷是他們過去的情誼,而這隻酒杯則是那晚的荒誕,它把一切都清晰明確地攤開在了顧忱的眼前——
他們不可能再是朋友了。
就算顧忱有多不舍,有多難過,有多痛惜,他們也不可能再是朋友了。他前世死在蕭廷深的聖旨之下,今生又被迫睡到了蕭廷深的龍榻上,不論是否自願,他們都不會再是朋友,也無法成為純粹的君臣,甚至連單純的皇帝與內寵都算不上。
顧忱緩慢地放下了酒杯:“臣不能喝,還請陛下恕罪。”
蕭廷深猛地抬眼,蹙眉。
“臣無功無德,愧於承受陛下隆恩。”顧忱平靜地說道,連自己都快信了。
蕭廷深沉默地坐著,注視著他面前的酒杯。許久,他似乎也意識到顧忱不喝的真正原因,把酒放在了一旁。
那一晚錯的確在他,是他失控了,忍耐到了極限,才把兩人的關系推向不可知的深淵。緊接著便是七天前那一次見面,又是他,兩人才不歡而散。
他盯著那杯酒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口說道:“朕記得你特別喜歡書法。讀書時,京裡的筆齋硯齋都被你逛遍了。”
……他突然提起這個做什麽?
少年時顧忱確實喜歡逛這些地方,而蕭廷深卻喜歡去酒館,兩人常常擲骰子來決定今日究竟該去哪兒。蕭廷深手氣不好,總輸給他,於是也被迫成了筆齋硯齋的常客。
“你一直想要一隻犀角筆洗,可惜那東西大部分都是進貢的。”蕭廷深續道,“朕曾答應過你,如果父皇賞賜,便送你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