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欠最多的,還是浮渡山莊,是猶蔚,被他疏離了十年的孩子,還有連慎微。
世間最無奈不過陰差陽錯,如果他生在平常百姓家,如今是不是還是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
“我聽不見璟決叫我一聲阿爹了,”景成帝說,“他長大了,還怨著我。”
他吃力地看了一眼連慎微。
遇見猶蔚的時候,她的這個弟弟不過十一二歲,是個小少年,他就和猶蔚一樣,把連慎微當成了半個兒子來疼。
曾經那樣耀眼明亮的人。
外面微弱的光線穿過窗欞投射進來,晦暗交織,青年姿態依舊,卻分外漠然蒼白,在並不寒冷的天氣裡,他穿著寬大的玄袍和薄氅,如今雖然仍舊拿著劍,但再看不見當初的一點影子。
他好像被大盛朝攝政王的身份吞沒了。
“瑜白,對不起……”
原本該快意瀟灑一輩子的人生,被三代應氏皇族,毀得乾乾淨淨。
“我不奢求你的原諒,我走了以後…咳咳……大盛朝廷,就沒有護著你的人了,你要好好的,璟決…璟決如果給你氣受,你就走吧,離開這裡……”
“你做的已經足夠多了,你阿姐那樣疼你,我下去之後,她知道你這樣辛苦,會更加怨我。”
連慎微靜了片刻:“你護著的從來不是我,是早就死去的連瑜白。”
他走到龍榻前,負雪劍的劍尖抵在景成帝的頸側,“臨死之前說這麽多,是想聽見我說什麽?原諒嗎?”
寒涼的觸感沒叫景成帝躲閃,反而有些眷戀這柄劍的溫度。
對一個每日都處在自責和悔恨中的人來說,如果有人願意對他說一聲原諒,便等同於救贖。
可是世間唯一一個有資格對他說原諒的人,除了應璟決,就只剩下了連慎微。
原諒那樣奢侈的東西,他怎麽會妄想。
就叫他一直在愧悔中吧。
十年悔恨,能不能叫猶蔚對他有一絲心軟,在地府還願意見他?
“暗衛,我都驅散了,不會有人看見的……”,景成帝眼底逐漸渙散,“瑜白,我最後這幾個月,活得很努力。”
“你阿姐…喜歡看雪,但她死在了夏日。”
“我就很努力想活到冬日…看下雪…替她再看一次玉檀梅開花,走的時候,給她帶著一捧塵世的雪去,她還會不會願意見我,還會不會原諒我……”
連慎微看他良久。
“你原本可以多活幾日,只是後來喝的湯藥裡,加了孟婆粉。那藥是孟婆湯的原料之一,能減輕你的痛苦,但同時,也會消減其他藥物的藥性。”
應璟決去找風恪求藥,風恪問他要不要開給皇帝,他就順水推舟,加了孟婆粉。
他緩聲道:“你若多活那幾日,說不準可以聽見璟決叫你一聲阿爹,但我偏不想你如意。”
其實連慎微哪裡知道景成帝會突然想聽應璟決叫他阿爹,他現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無非是報復。
這話刺心,景成帝愣怔片刻,苦笑,艱難喘息了一會。
“天是不是黑了…我好像,看見你阿姐了……”
“瑜白,你可不可舞一次負雪劍法,你阿姐常在梅花樹下給我看的。”
“求你,就一次……”
景成帝請求,姿態放得極低。
連慎微眉眼漠然的可怕,絲毫不為所動。
景成帝的聲音越來越低,呼吸急促起來,依然是彌留之際,渾渾噩噩,語調含糊,反覆念著連猶蔚的名字。
他鬢邊生白發,失妻、離子、一輩子都這樣痛苦。
臨死之前,不得而終。
暗沉的天光被層層床幔阻隔,痛苦就在暗處滋生發酵。
被永遠困在十年前六月二日那一天的人,又何止他一個。
仇恨,恩怨,是不是到了死亡那一天,才會真正的解脫。
連慎微緩緩把劍放下,閉上眼,喉結滾了滾,下頜線條繃的極緊。
他視線一瞥,片刻後,走到紫宸殿處理公務的案前。
那案上有一遝雪白的宣紙。
他手指在負雪劍的劍柄處一按,劍身瞬間開刃,緊接著他拿出帕子,把自己的右手手腕和劍柄綁了起來,確保負雪劍不會握不穩。
然後倏然出劍,劍尖挑起案上宣紙,揚向空中。
凜然寒冽的劍氣把薄薄的紙張割裂成細小的碎片,恍惚間就像到了冬日,下了一場雪。
[“阿姐悟出來的負雪劍法呢,輕盈,靈動,仁慈,憐憫,寬容。”
穿著羅裙的少女背著手轉身,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的弟弟,“小瑜白,阿弟,你力氣太大了,用不了這樣輕盈的劍。”
“你可以長大了去劍塚求你自己的劍。”
連瑜白抱住她的腿,語氣帶著點小得意:“阿姐,天才是不分劍法風格如何的,你教我,我就能學會。真的,我學會了不會給你丟人的,阿爹肯定也會同意的。”
“好好,你是天才,天才就不需要別人教了吧?”
連瑜白:“阿姐你不要逼我,你再逼我我就撒嬌了。”
“你要學也行,”連猶蔚戳他,“把偷的山莊二胖家的雞還回去,那麽小一隻還沒長大呢,你要偷也得等雞長大……不,你要吃自己養去。”
連瑜白:“不行不行,我養大的自己就舍不得吃了,吃了我會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