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號撐著手臂,沉默地盯著那些已經自動分類變完了口味、甚至還免費附贈了好幾種限量款特殊味道的花花綠綠的棒棒糖。
會發生這種情況,唯一的解釋就是在他的主觀意願明確作出決定之前,潛意識已經本能甚至格外積極地主動滿足了對方提出的要求。
……
零號覺得,自己的確有必要好好檢查一遍自己的腦子了。
他用力按了按太陽穴,閉上眼睛吸了口氣。
小卷毛看他的目光已經完全變成了看燈神,還是可以帶回家、只要調養好身體就可以無限次許願的那一種。
這種亮晶晶的注視讓他本能地生出些抗拒,而他用不了一秒鍾就意識到,這種抗拒源於人類天然自帶的某種可笑的自我防禦機制——就像在一片漆黑的冰天雪地裡走了幾天幾夜,忽然進入一間溫暖明亮的房屋那樣。
那一刻所面臨的體感,幾乎是灼燙級別的疼痛和明亮到刺眼的不安……這種改變帶來的恐懼,會讓人第一反應就本能地想要拒絕。
零號看著自己的右手。
在前不久,他的右手一度已經變得半透明,甚至連掌骨也出現了某種隻屬於金屬的冰冷光澤。
在這之前他都毫不懷疑,等自己的意識徹底透明之後,那些骨骼被老師和初代繭抽出來重新熔鑄,能得到一把質地相當不錯的手術刀。
可現在那裡又變得好好的了。
他可以確定這不是自己通過修改認知自欺欺人得到的結果,掌心和手指的觸感都溫暖真實,活動時也完全沒有任何異樣。
零號活動了兩下右手,他抬起視線,看向正興高采烈收攤的卷頭髮年輕人。
對方似乎完全沒把他的挑釁當做冒犯,隨遇而安地穿著小熊睡褲和皮卡丘拖鞋跑來跑去,把不同口味的棒棒糖打上標簽,分門別類仔細整理好。
那些柔軟的卷發活潑地跟隨著動作晃來晃去,糖紙被手指靈活地飛快剝開,小卷毛的臉頰被荔枝口味兒的硬糖撐得鼓起一點弧度,從備品倉後面探出一點腦袋看著他。
……像隻正在快樂屯糧的小綿羊。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零號就忽然意識到了不妙,立刻轉移注意力住腦,卻還是晚了一步。
小卷毛在他面前砰地一聲變成了真正的綿羊——看不清眼睛在哪的黑臉,一身打著卷像是雲一樣軟乎乎的白毛,腦袋上頂著螺旋的小角,黑耳朵軟耷耷垂下來,跟著腦袋的動作啪嗒啪嗒地甩來甩去。
黑臉小綿羊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變化,抬頭看向他。
“抱歉……抱歉。”
零號低聲道了歉,飛快坐直身體,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
……可這實在很難集中注意力。
零號的手臂撐不住地有點打顫,他深呼吸了幾次,還是沒能忍住,沒頭沒腦地嗆咳著笑了出來。
這種情況其實已經非常罕見——在他發覺自己的意識投影越來越淡,甚至幾次在床上醒來,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柄無知無覺的手術刀以後,意識就再也沒有反饋給他過類似的感受。
零號笑得停不下來,他很清楚這樣不太妥當,卻還是不得不靠咳嗽才能強行打斷這種沒完沒了冒出來的笑:“對不起……”
“沒關系。”小卷毛非常大度,“我不是第一次當羊。”
他用兩隻後蹄蹬地,從備品倉後輕輕巧巧蹦了出來,跑到鏡子前轉了一圈。
他不是第一次當羊——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做小綿羊的時候,依然保有完整的原本的認知,他還清楚地記得之前發生的一切,記得自己不吃草吃棒棒糖。
這或許就是對方之前說的那個“自我”。
在依然保有自我的前提下,這一切體驗會變得更奇幻、更有趣……他就說死者之境偶爾也該和對岸學習和交流一下心得的。
“我喜歡這種感覺。”黑臉小綿羊仔細欣賞夠了自己的新造型,蹦蹦跳跳地轉過來,“貓先生,你也要來看看嗎?”
零號咳嗽著緩過一口氣,他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什麽?我不……”
下一秒,他就錯愕地瞪著自己用來揉眼睛的手,身體不受控制地原地起跳,一頭栽下了修複艙。
小綿羊及時穩穩當當接住了他。
那些像是帶有荔枝特有的甜味兒的小羊毛卷,觸感的確像是雲一樣——他已經本能地打了個滾才意識到這一點,盡力沉穩地按了按小綿羊的後背。
“是我的精神力失控了……”零號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以為——”
……他以為自己會變成其他什麽更凶悍貪婪、更殘忍嗜血的猛獸。
投影獸化是夢境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標志,這代表著一部分屬於人的自我意識徹底崩解,讓潛意識中的衝動、本能和欲望完全佔據上風。
在這之後的下一步就是“物化”,連本能、欲望和衝動也完全抹除乾淨,徹底變成一件趁手的工具……或許有很多人甚至不必經歷第二步,就能直接給予物化的暗示,但老師自作聰明地教給了他不少東西。
這些東西讓他變得更“好用”,更能迅速準確地得到初代繭需要的一切數據,但也更有能力抵抗和拒絕這種直接粗暴的修改。
……
零號其實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