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凌溯額間滲出的大顆冷汗,無師自通地屏息靠近,試探著用雙唇碰了碰。
這又是一個極為陌生的感受——他以前從沒意識到過這個。
那些冰涼鹹澀的液體被一點點吻乾淨後,莊迭觸碰到了屬於凌溯的意識本身。
莊迭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
在那一瞬間裡,屬於凌溯的全部情緒像是潮水一樣漫湧而入,溫柔而克制地將他整個擁住。
腳印,數不清的腳印。
每一條路都仿佛走不到盡頭,每一次都像是有走不完的路。
他不清楚那些強烈的、仿佛是一坐倒就再也不想站起來的疲憊的來歷,卻又在下一刻,見到那個影子在一片漆黑裡掙扎著起身,踉蹌著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朝他跑過來。
莊迭下意識收緊手臂。
凌溯的身體在他懷裡輕震,盡力嘗試了幾次,終於睜開眼睛,朝他露出了個笑。
“怎麽樣……”
凌溯抬起手,屈指在小卷毛濕漉漉的眼睫上點了點。
他還累得一點都動不了,完成了這個壯舉,就松了口氣,那隻手搖搖晃晃地砸下去。
凌溯朝他眨了眨眼睛,笑著輕聲問:“我就說人工呼吸好用吧?”
第127章 局中人(九)
溫熱的水滴砸在他的指節上。
那些液體很快就變成了冰涼的,也或者可能是他的手實在太涼了,皮膚迫不及待地貪婪汲取了那一點溫度……莊迭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悶不吭聲地將臉埋進了他的掌心。
凌溯挪動著手指,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
這個動作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莊迭微微打了個激靈,像是忽然徹底從某種狀態裡醒了過來,握住凌溯的手,把它們按在自己的頭頂上。
那些柔軟的小羊毛卷輕輕顫栗著,努力想要往他的指間擠進去。
房間裡很安靜,有點急促的、像是跟什麽搶著空氣的哽咽聲忽然清晰可聞。
……
很顯然,莊迭並不缺乏任何相關的科學和心理常識,但他自己卻一點都不熟悉這種人類常用的情感表達形式。
凌溯甚至很久都沒見到一個超過五歲的小朋友這麽哭過了——小莊老師甚至被自己的眼淚嚇了一跳,猛地從他掌心彈開,飛快地蜷成了一小團,隔了幾秒鍾才確定自己不是漏水了,攥著袖子手忙腳亂地去擦,
“沒事……沒事,小卷毛。”
凌溯原本還跟著懸了半顆心,看到眼前的情形,也終歸還是沒能繃得住,咳嗽著笑起來:“別怕它們。”
“這就是最普通的透明含鹽溶液,最多還有點抗體和酶之類的……沒別的了。”
凌溯用手指勾住莊迭的袖口,繞了兩個圈輕輕拽了拽,耐心地跟他保證:“眼淚會帶走ACTH,也叫促腎上腺皮質荷爾蒙,是反應壓力很重要的指標。”
他盡力想了想,搜腸刮肚道:“情感性的流淚,據說比切洋蔥多一種腦啡肽複合物,還記得吧?和止痛劑差不多的那個……”
“隊長。”小卷毛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就是擔心自己忽然變成噴壺或者花灑了。”
莊迭抱著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個小球,攥著袖子擦臉:“還有,我看過的培訓書裡,小朋友哭的時候,一般不提倡給他們講荷爾蒙和腦啡肽。”
“……對。”
凌溯啞然半晌,低聲坦白:“是我太緊張了,不知道說什麽是對的。”
在大學期間,還沒被嚴會長帶走“專門培養”,有權利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時候,凌溯的確兼職過鬼故事電台的主播——這段記憶肯定是沒被修改過的。
這段時期,他的主要目標就是把人嚇哭。
而接下來那無比漫長的幾年裡,他的主要任務則是學習和研究能夠導致包括哭泣在內的各種情緒表現,解讀它們的生理學和心理學機理。
再後來,冷酷的凌教官毫不猶豫地告訴小朋友世界上沒有奧特曼,更是從沒多考慮這種行為的後果。
“教教我,小莊老師。”凌溯輕聲向他申請,“你教我,我學東西非常快……”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一小團小卷毛就主動從看不見的空氣精靈球裡出來,伸手抱住了他。
莊迭鑽進他的懷裡,下頜溫順地搭上凌溯的肩頭,埋進他的頸窩,又握著凌溯的手臂放在自己背後。
凌溯的心跳似乎都在同時不受控制地一滯。
“把小卷毛抱在懷裡”這種動作對他來說當然一點都不陌生……但不知為什麽,當屬於莊迭的心跳貼上來,把臉埋進他頸間的時候,凌溯還是覺得四周都仿佛徹底安靜了下來。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安靜,是絕對意義上的——沒有嘈雜的耳鳴、混亂得折磨著人的神經的噪音,沒有徘徊不去的低語,一切聲音都像是被無限拉遠。
在他耳邊的,只有小卷毛還沒能控制好的、有點急促的帶著哽咽的喘息聲,那些夾雜著潮濕氣息的溫熱氣流掃過他的髮根。
凌溯不自覺地收攏手臂,用上了自己眼下能使出的全部力氣,把莊迭箍進懷裡。
“不哭了,不哭了啊。”凌溯有點手足無措,抱著莊迭輕輕搖晃,一點點吻著那些打著卷的短發,“怪我,是我沒能考慮周全,以後——”
“以後也要來找我。”莊迭悶聲打斷,“隊長,你不能自己找一個地方,就那麽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