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特的意識一直困在其中,愚蠢而固執地重複著同一件事——他一遍又一遍地模擬,試圖沿著真相的片段進行修正,推出一個不同的結果。
凌溯揚起手,將泛著寒光的手術刀拋過來。
莊迭穩穩接住刀,揚手裁下一截泛著冰冷光澤的的片段,視線落在依然鋪天蓋地的雨幕中。
“為了避免我們被這場夢淹沒,接下來我的速度大概會快一點。”
莊迭提醒道:“請做好準備。”
他握著那柄手術刀,徑直撥開雨簾,朝海水中走進去。
Z1目光一凝,心頭驟懸:“小心——”
話未說完,Z1自己卻也有些錯愕地怔住,看著面前有些匪夷所思的景象。
莊迭抬手理了下領帶。
他重新調整回了伊文的裝束,最常穿的斜紋軟呢襯衫高挽起袖口,外面罩著件深灰色的挺括馬甲。莊迭將那頂軟氈帽戴在頭頂,扶著調正。
帽簷壓住了微翹的卷發,也恰到好處地遮住了眼睛。
在Z1的視角下,那雙被遮擋著的眼睛在閃電下明明清晰冰冷,仿佛不會為任何多余的情緒所干擾,在抬起視線時卻又溫和得能叫人忘記四周肆虐的風暴。
原本洶湧著仿佛要瞬間吞噬他的冰冷海水,忽然有些倉促地漫溢著避開,露出下面嶙峋的礁石。
“是時候醒過來了。”
莊迭扶上濕漉漉的礁石:“忍一忍,會有點疼。”
他同時扯住一把冰冷的雨線,手術刀刃的寒光一閃而過,那些冰冷的、水銀似的水滴在夢域中震蕩開了劇烈的波紋。
第109章 霧港(十九)
……
艾克特攬著伊文的後腦。
在那個時候,他其實沒能說出任何一句想說的話。
年輕的騙子半跪下來,用自己的額頭貼著他的小騎士冰涼的前額,輕輕梳理著那些金色的卷發,連手指也克制著沒有發抖。
伊文非常聰明,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更聰明。
聰明的人走一步能看出十步,他們總能清晰地知道即將發生的一切,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那樣。
艾克特親昵而疲憊地輕輕歎著氣,他把一張疊成玫瑰的餐巾紙從掌心裡變出來,彈出根火柴把它點著。
這個小小的把戲一如既往地吸引了伊文的注意力。
“我只是來見見你。”艾克特輕聲說,“伊文,我的父親和叔叔們已經在等我了……我該走了。”
艾克特努力擠出了個笑容,即使他心裡很清楚,這大概是自己最失敗的一次表情管理:“謝謝你幫我們弄到的船票。”
從他們認識以來,他一直努力遵守著和伊文的約定,從不在碼頭騙錢……只是這次風頭越來越緊,他們必須攢點離開的路費,這才不得不找了個和碼頭最沒什麽關系的冤大頭煙草商。
從貨行老板那裡輕易弄到了最好的船票,艾克特就知道,一定是那個小海盜又在暗地裡和氣地找那個二手票販子談話了。
可惜像這種腦子不夠聰明、外強中乾又好欺負的笨蛋賞金獵人,就只有那麽一個。
更多的賞金獵人是不咬死獵物決不罷休的獵狗,齜著鋒利的尖牙,聞著一點兒味道就會撲上來。
“我們馬上就走……在我離開五分鍾之後你再出去,盡快讓你的老爹帶著海盜們上船,到了海裡就沒事了。”
艾克特拎著一個不算大的手提箱,那裡是他的全部行頭和家當——來酒館找伊文之前,他已經把幾乎所有屬於兩個人的東西都從浮橋扔上了海盜船。雖然不知道那些東西能派上什麽用場,但他固執地告訴自己伊文還需要它們。
他半跪在伊文面前,在一朵玫瑰燃盡的時間裡,仔細替對方整理好了頭髮。
在那幾秒鍾裡,他又像是恢復了一貫的鎮定和優雅,注視著伊文迅速地笑了笑:“有緣再見,我的小騎士。”
說完,艾克特就拎起那個手提箱,起身朝酒館外大步走出去。
酒館虛掩著的門在他面前砰地一聲閉合。
艾克特怔了怔,看著追上來用力關上門的少年海盜。他本能地反思了下自己的舉動,實在沒能找出什麽紕漏:“……伊文?”
“你要去哪兒?”伊文看著他,“那四張票是我親手買的。你來找我的時候,就已經過了開船的時間了。”
艾克特有些吃驚地看著伊文。
……他居然在這種時候,因為對方的這句話,不合時宜地由胸口生出了一絲暖流。
艾克特為不爭氣透頂的自己絕望了幾秒鍾,無奈地扯了下嘴角,盡全力撒了個謊:“橫渡大西洋……游泳去加勒比海?”
伊文根本不接他這個失敗的笑話:“你的父親和叔父還是沒能逃出去?”
艾克特抓了抓頭髮,沉默半晌,隻好小聲回答:“……算是吧。”
即使已經對伊文的聰明有了足夠的認識,他還是經常難免會因為對方過分的敏銳而驚訝。
“這沒什麽,我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我叔叔前兩天還總是抱怨,他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睡過囫圇覺了,只要能讓他睡個好覺,哪怕就這麽死了也行。”
艾克特的語氣有些含混,低著頭說道:“就我一個逃出來了,可也逃不久……他們在找最後的那個年紀輕的騙子。你也知道,我是個會走路的爵位,他們不找到我就不可能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