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瓚小心翼翼地上前兩步,將沈鳶抱起來,想要將他放在床上。
——當真輕得嚇人了,一個成年男人是不會有這樣的體重的,他仿佛沒抱著肉,隻抱著了一捧白骨。
這念頭讓他越發慌張了。
他不能仔細去想。
沈鳶卻在一刹那,抓住了他的手。
沈鳶已經連抓緊他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卻還是能感受到劇烈的顫抖。
他聽見沈鳶一字一字喊他:“衛瓚。”
“若我如你,能有萬夫不當之勇。”
“若我如你,是不世之名將。”
“若我如你,是不是便不會死這麽多人了”
“是不是我就能留住照霜了?”
衛瓚不敢說話,也不敢回答。
他既不能說,哪怕是他,也守不住這一切,也不能說,若是他,便有了辦法。
他不知沈鳶將他看作了什麽,是自我譴責的一把利刃,還是存在於妄想之中的希望。
他只知道,他來遲了。
那一刹那,像是沈鳶最後迸發出來的一瞬火光,沈鳶靜而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閉上了眼睛。
他不知沈鳶睡了沒有,只是他在沈鳶的床邊,靜靜守了他一夜。
守到了東方既白。
那一夜他被沈鳶的如果所蠱惑。
他陷入了許許多多的假設之中。
他曾以為,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寄希望於假設,可那一天,他反覆地想。
如若他在沈鳶叫他那一聲時察覺了,沈鳶的憂懼和求助。
如若他將沈鳶留在身邊,不曾讓他回京城。
甚至,如若他不曾拔起那一株芭蕉,年少時不曾與他敵對,哪怕只是讓他多得幾分肯定。
是不是沈鳶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沈鳶曾是那麽堅韌的一個人。
但沒有如果了。
沈鳶那雙眼睛,卻再也沒有亮起來過。
從那天之後,沈鳶再也沒跟他比過,再也沒妒忌過他。
沈鳶活著。
可他也有一種預感。
沈鳶已活不多久了。
……
昌宜茶樓。
沈鳶在閑談時,總忍不住瞧著安王的一雙手——安王的指節上,疊了厚厚的傷疤。
仿佛是受了拶刑才留下的疤痕。
見他看自己的手,安王便自己也伸出手來瞧了瞧,道:“昔年在辛時落下的,可是太醜陋了?”
沈鳶似乎想起了什麽。
安王昔年那篇自罪書寫得很是漂亮,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形神具備,只是據說回來以後,便再沒見過了。
沈鳶怔了一怔,幾分慚意搖頭道:“並非如此,是沈鳶失禮了。”
安王便笑了笑,他這般笑起來的時候,總帶著幾分長輩的和藹斯文。
叫沈鳶有時會想起嘉佑帝在面對衛瓚時的縱容。
卻又很快在一晃神之間,想起衛瓚同他說的話來。
靖安侯府是因安王而覆沒的。
引來了辛人入關,天下不知多了多少無辜亡魂。
他再瞧安王,總覺著說不出來的扭曲別扭,仿佛那和藹之下藏著什麽,他卻又說不出來。
他向來是大膽試探的人,這一刻卻總覺得似乎有些危險,便下意識起身道:“殿下在此好坐,沈鳶告退了。”
手卻忽得被按住了。
他剛剛瞧見的,那一隻帶著傷疤、扭曲變形的手,按在他的手上。
分明只是按住了他的手,沒有什麽曖昧的舉動,卻與衛瓚碰他的時候截然不同。
毛骨悚然的,沈鳶想起被毒蛇注視時的感覺。
他年少時落下了怕蛇的毛病,一做噩夢,總會想起蛇的眼睛。
漆黑,空洞,一瞬不瞬地注視他虛弱的時刻。斑斕的身體在夜裡一寸寸湧動。
如閃電一般,咬住他的皮肉。冰冷的蛇身,也跟著纏繞上了他的身體,等待著他窒息的那一刻。
在夢中他總是不能叫喊,也無處求助。
毒液從毒牙,一滴一滴注入他的身體。
他一寸一寸麻痹冰冷,在寂靜中恐懼著,越發接近死亡與灰白。
這聯想是突如其來的。
回過神時,他見到安王笑著問他:“你怕我?”
這感覺很淺淡,沈鳶說不出怕,隻垂著眸搖了搖頭。
卻罕見的,沒有試探和解釋。
只有喉結動了動。
安王卻道:“那你怎的這樣急著走。”
“莫非是我已到了叫少年人煩悶的年紀了麽?”
話已說到了這份兒上,沈鳶也隻得表面笑了笑,道:“只是沒想到殿下願意與沈鳶閑談。”
安王笑說:“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早聽聞靖安侯府出了一雙好人才,衛家的小侯爺我已是見著過了,如今見了你,卻覺著毫不遜色。”
——安王的手還在他的手背上。
冰冷的皮膚,疤痕的觸感,像是乾燥冰冷的蛇身。
是懷疑他和衛瓚了麽?
沈鳶的睫毛又顫了顫。
壓下了許多的心思,強迫自己重新坐回位置。
卻忽得聽見了匆匆的腳步聲。
下一刻,他尚且沒落座,便整個人都被猛地拉了一把。
那怪異的視線忽地被有力的脊背遮擋住了,手背上的冰冷也消弭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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