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漏的馬腳也太多了,沈鳶也盯他盯得太緊,對他太熟悉,本就是遲早的事。
衛瓚瞧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開口說:“是夢到了你。”
他用一種略帶複雜的神色,重新打量這宅子。
——這宅子他住過太久太久,以至於重新見它未曾打理的模樣,竟有幾分新奇。
一磚一瓦他都熟悉。
從詔獄出來時,他在這院落一瘸一拐、姿態狼狽地練行走,卻迎面遇上歸家的沈鳶,登時立在原地。
上戰場前,也曾坐在階前,擦拭自己生鏽的槍,看著沈鳶苦心鑽營、來去如風。
沈鳶與他總是相互鄙薄輕蔑,卻知曉他懷念母親,將芭蕉種在了他的窗外,時常澆水除草。
雨落下,便是水鄉的舊謠。
他不曉得是特意種的,聽了雨打芭蕉聲,卻心亂不已,夜半起身,將那一株連根拔起。
那根莖上還沾著泥土,芭蕉葉落了一地,他在雨中濕漉漉地立著看。
那夜雨綿綿,沈鳶聞聲出來,見了便微怔,問他為什麽。
他卻答:“如你一般,見著生厭。”
沈鳶看了他許久,嘴唇動了動,垂下雨水染濕的睫毛,終究什麽都沒說。
沈鳶買這宅子是為了逃避嫉恨的折磨。
卻又在這兒,安頓了一個滿懷嫉恨、不斷折磨著他的衛瓚。
夜風吹拂過,外頭有梆子的聲響。
衛瓚回過神,再開口時,卻是驚人的順暢。
仿佛他早已經想清楚了,該如何敘述這個故事,才能將那慘烈稍稍衝淡。
夢見如何病秧子救他,夢見自己如何復仇。
含含糊糊將那一頁頁生離死別蓋去,隻說安王篡位、靖安侯府敗落,他出了獄來,幸得沈鳶襄助,一路去復仇。
說衛錦程如何、說李文嬰如何。
笑吟吟說自己做過了幾件混帳事,才知道他的好。
饒是如此,沈鳶的眉也鎖得越來越緊。
講到侯府傾覆、沈鳶已是抿緊了唇。
行軍打仗一節他越發不敢細說。
不願說沈鳶受了多少磋磨。
不願他是見著沈鳶眼底的火一點點熄了的。
草草說到已殺了安王時,他喝了一口茶。
沈鳶敏銳多察,半晌見他遲遲不說安王之後的事,反是鎖緊了眉頭問他:“之後呢?”
衛瓚卻是喉頭一哽,嘴唇動了動,怎麽也說不出,後來你死了。
也說不出,他第一次吻他,是他已經沒了氣息。
是他殺了安王的那一日。
大雪如鵝毛一般,紛紛揚揚而下。
多年行軍,後來種種磨難,他早有了預感,沈鳶的身子撐不過那一日了,只是盼著他能再等一等。
可沈鳶沒等他。
他匆匆踏雪而歸,靴裡、發間,都是揮之不去的濕冷。
沈鳶靜靜睡在那兒。
這人睡起來總是太靜、太冷,仿佛生動明豔、妒他恨他的那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他不死心,奪過藥碗來喂他。
喃喃說喝了藥就好了,卻怎麽都喂不進去,湯汁順著下巴流下來。
他急得指尖一直在發抖。
後來乾脆含了一口去喂,他想病秧子恨了他大半輩子,非要被他給惡心醒不可。
嘴唇和嘴唇貼在一起,那藥汁卻順著嘴角淌了下去。
混著苦鹹的淚。
他那時便知曉。
沈鳶終究是放下了妒恨、也放下了一切,已不願再看他了。
至今不敢細細去想,只是沈鳶還在盯著他,問:“後來如何了?”
他一時語塞,說不出話。
偏偏卻是一千一萬個不願告知他。
張了張嘴,卻胡亂冒出一句:“後來……後來咱倆就好上了。”
沈鳶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說:“什麽?”
他說出這話,自己也愣了一下,卻:“就是你跟我,風雨飄搖同舟共濟的,這不就日久生情了嗎。”
沈鳶讓他氣得冷笑,隻說:“胡說八道。”
衛瓚自己也臊得慌。
他混帳是混帳,但也素來傲慢,哪說過這種自作多情的謊。
但偏偏就話已說了出口,便如同下棋一般,落子無悔。
隻得一本正經道:“怎的就胡說八道了,你我皆是行伍之家出身,本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沈鳶卻說:“我沈家敗落,攀不上侯府的高門大戶。”
他又慢慢思忖著說:“自幼一起長大,是兩小無猜。”
沈鳶說:“針鋒相對,的確無猜,卻也無情。”
他說:“後頭又同舟共濟、情投意合。”
沈鳶已讓他給攪和亂了,直罵:“我看小侯爺這不是做了夢,是發了癲了。”
他笑一聲,說:“我發癲?”
他說:“沈折春,我親沒親你,抱沒抱你,你不知道?”
他不提這事還好。
一提沈鳶越發火大,面孔是紅的,耳根也是紅的,偏偏眸子是銳利又明亮的,幾分冷盯著他,說:“衛瓚,你還有臉說,沒有這幾日輕薄事,我倒未必要盯著你胡亂猜。”
衛瓚卻輕輕咳嗽了一聲。
半晌說:“原來在意啊。”
他說:“沈鳶,我還當你全然不在乎這回事兒呢。”
裝得倒一副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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