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句一句說著,到底是誰的心思似乎都不在這上頭,沈鳶瞧著香爐的香嫋嫋直上,半晌聽著侯夫人喃喃。
“瓚兒這也出去了好些日子了,該回來了。”
沈鳶的指尖也頓了頓。
他心知侯夫人是憂心衛瓚,只是這事他也沒個章程,貿然說什麽,倒惹得侯夫人提心吊膽。
待出了門去,才緊鎖著眉,總生出一種不大好的預感。
又說不出這預感是什麽。
這些日子,都仿佛一日勝一日的難熬焦灼,沈鳶又忍了三日,連讀書做文章都不甚專心,終於是忍不住,換了衣裳,又打算往金雀衛府衙去。
這次拿上了靖安侯留給他的私印。
縱金雀衛有章程,可衛瓚十幾日不見人影,還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爺。
怎麽樣都該給他一個說法了。
只是衣裳剛剛換得了,忽得聽照霜道,國子學中一博士拿了帖來,倒是有急事,請他往府中一敘。
沈鳶這些日子已不去國子學,只是仍寫文章,再交予博士探討。只是每月往來都有定了日子,這一日博士忽然請他去,卻不知緣由。
沈鳶聽了這一聲急字,便忍著心頭的焦躁,點頭去了。
一路由仆役領著進了門,竟是忽得冒出了幾分冷汗來。
正堂端坐著的人,是本應被軟禁著的安王。
細眉長眼,斯文俊秀,一身錦袍瞧著冰冷又光滑,坐在正堂含笑看他:“沈解元。”
沈鳶不知怎的,又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讓蛇注視著的感覺。
只是從前,無論是考場號舍,還是茶樓裡,每次都會有衛瓚出現在他的身邊,將他牢牢地擋在這視線之後。
沈鳶嘴唇一分一分褪去血色,他瞧見博士沉默地、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旁,見他來了,便緩緩退了出去。
安王幾分溫和地衝他笑,語氣輕緩而親昵:“折春,過來。”
——現在只有他自己了。
涼意如附骨之疽,又一次慢慢從背後蜿蜒而上,沈鳶的腸胃也開始隱隱翻騰。
卻還是走到了那安王的近側,端端正正行了禮,坐下了。
面前有一素白屏風,屏風後似乎立了幾個歌女,見他坐下,便奏起了樂來。
這樂聲乍聽熱鬧,沈鳶細一聽,才覺著渾身發涼。
是哀樂。
出殯送葬,魂歸黃泉之聲。
襯這屏風如縞素,越發淒冷。
沈鳶喉結動了動,半晌說:“殿下這樂是為沈鳶而奏?”
便見安王微微一笑,將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
扭曲滿是疤痕的手,覆蓋在那執筆作畫的、修長完整的手上,安王似乎看得饒有興致。
沈鳶強忍著,沒有將手抽出來。
待安王滿意了,才笑說:“沈解元不必怕,這哀樂是為別人奏的。”
沈鳶喉結一上一下,只見安王取出一樣東西來,輕輕放在他的手心。
沈鳶不知為何,竟然有些不敢看。
只是迫著自己低下頭去看,竟是一枚染了血的荷包。
銀藍色的底子,摻著金絲繡的鷹。
他太熟悉了,是衛瓚帶在身上的。
他之所以記得,還是因著這本是侯夫人做給他的,按著他名字裡的鳶字做得,倒讓衛瓚搶去了。
那時小侯爺將這荷包纏在食指上一晃一晃,衝他幾分得色,逗貓似的喊他來搶。
他惱恨著奪了兩回。
到底是敵不過衛瓚,眼睜睜看著衛瓚把荷包收進裡衣,越發無賴似的笑:“你要能從這裡頭摸出來,我也就還你了。”
他恨得咬牙,卻也沒衛瓚那樣的厚臉皮,沒再理他了。
如今再出現在他手裡,已是染了大半血漬,仿佛整個兒都在血水裡頭泡出來似的。
沈鳶竟手抖了一抖,半晌說:“殿下這是什麽意思?”
安王緩緩道:“我還以為沈解元會欣喜。”
沈鳶一怔:“欣喜什麽?”
安王近乎惡意地注視著他,一字一句說:“衛瓚死了。”
刹那,哀樂聲仿佛停了。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沈鳶仿佛耳邊出現了短暫的嗡鳴。
那嗡鳴聲中,有人質問他:
“沈解元從前不是最恨衛瓚,如何不喜呢?”
“我從前隻覺著你頗為有趣,後來聽了沈家人說你舊事,才曉得,沈解元竟是本王的知己。”
……
“難不成一點小恩小惠,你便對他言聽計從了?”
那極其短暫的嗡鳴聲中,沈鳶目光一寸一寸渙散。
又一寸一寸凝結。
不能相信。
半晌攥緊了手中的荷包,面色蒼白,纖長的睫毛下,只有唇抿出的一抹豔色。
喉頭不知怎的,湧起一股腥甜來,又強行咽了下去。
他用自己的唇角固定出一個笑意來,說:“……若是如此,沈折春倒真要多謝殿下了。”
“只是如今屍首在何處,可否讓折春見一見。”
他說出這話時,便知道自己冒失了。
果真見安王目光冰冷將他從頭瞧到了腳。
終究笑了一聲:“衛瓚,你怕是還見不著。”
“但有一人,你或許見著正好。”
安王輕輕拍了拍手。
有人撤去了那屏風。
沈鳶瞳孔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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