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帝那時不覺得怪異,隻猜測是因為地位的變化逆轉,也是因為多年來的滄海桑田。
可哪知,竟是因為兄長早早就已亡故了。
無聲無息,無人知曉。
如今時隔多年,再聽兄長當年的遭遇,嘉佑帝竟是怔愣許久。
先是細細看了許久葉書喧的面孔,卻是胸腔嘴唇一齊顫抖,將桌上的東西盡數掃落,指著鼻子道:“爾敢!爾敢!”
半晌去奪身側人的刀,要親手去砍,卻一口氣上不來,哽在原處,待左右人上前去攙扶時,只聽得一串的“殺”字。
眾人皆不敢真去動手,只怕嘉佑帝又變了心思,事後又覺著恨。
卻是梁侍衛半晌低聲道:“聖上,不妨押下去,容後再議。”
嘉佑帝半晌才順過氣來,眼神幾乎要瞪出血來,點了點頭,這位一直溫吞少怒的帝王,此刻卻是陰冷說:“看好他,莫叫他死了。”
葉書喧卻始終未曾變過神色,只是幾分陰鬱,幾分冷意地坐在那,不知在想著什麽。
金雀衛匆忙將人押出宮殿時,沈鳶正在殿外垂眸立著,並沒有去看他。
可葉書喧的腳步卻忽變得慢了。
身後金雀衛推搡了他一把:“快走。”
葉書喧卻是一動不動,定定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輕聲說:“真像。”
沈鳶這次並沒有動搖,只是淡淡說:“我不像你。”
葉書喧無聲地笑了笑,那細長眉眼,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一種陌生感。
面容是一個人的,笑容是一個人的,卻哪個都不是他的。
葉書喧說:“像太子殿下。”
他第一眼見到沈鳶,是真的認為像自己。
直到那一日元宵登樓。
他卻見著了盛愔的影子。
葉書喧離京前的最後一次出遊,也是上元節,盛愔帶著他去城樓上看煙花。
那時正值戰亂,國仇家恨,遊人越發稀少。連京城的煙花燈火,都不如舊日熱鬧,隻綻了幾朵,便匆匆謝了。
冷清得叫人難受。
盛愔坐在城樓邊上,錦袍在寒風中招展,狐絨的領子簇擁起俊秀柔和的眉眼,問他:“書喧,你覺得我該去嗎?”
葉書喧那時已是奴仆,不複舊日傲骨,隻低垂著眉眼,說:“為何不去呢。”
去了,盛愔便不再是尊貴的太子。
也如他一般,會零落成泥。
那是他第一次將盛愔引向黑暗。
親手推向那煙火之後的零落。
盛愔卻笑了笑,說:“是啊,為何不去呢。”
“天下唯有一人不配怯懦,那便是我。”
那時葉書喧對自己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以為只要盛愔被拉低一點,他心中的毒與冷,就會消去一些,他會變得好一些。
但並不是這樣。
盛愔越低,他越是覺得,還能更低,直至與他相同。
有了一次,就發瘋似的想第二次,第三次。
他想見盛愔被毀去,想見盛愔與他一同萬劫不複,他知道辛三皇子的瘋癲,卻還是沒有叫盛愔避開,甚至有意無意地,推了盛愔一把。
他身上的冷與毒與日俱增,深入骨髓。
有時會想,也許這世間欠他的,他應當從盛愔的身上討回來。
盛愔知道他這樣恨他嗎?
葉書喧不清楚。
只是盛愔毀了手的那夜,用纏滿了紗布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低聲對他說:“書喧,我們還能回去的。”
他注視著盛愔的手,卻隻得到了一絲令他驚懼的快意。
他想,回不去了。
無論是故國。
還是他們。
葉書喧注視了沈鳶許久,像是透過他注視了許多。
片刻後,他慢慢說:
“太子殿下的遺骨,我帶回來了。”
……
安王被押送後不久,嘉佑帝也無心再在此處多留。
只是禦駕走得容易,後頭的事情卻數不勝數,接手的官員不明情況匆匆而來,衛瓚連同梁侍衛留下的幾個金雀衛,被交接事宜拉扯得團團轉。
處理完這許多事,已是月上中天,苑中士子都已離去了,只剩下匆忙打掃的宮人和士兵,他才終於有時間去找沈鳶。
遍尋不著,後來才發現,沈狀元已累得在別院廊下睡了。
這一場宮亂,將他的體力耗盡了,卻是倚著微涼的宮柱打盹,紅袍已皺皺巴巴、眉心也微皺,頭上那一枝紅杏卻仍鮮豔地綻著。
他見了,便慌忙脫了外裳,將人整個兒裹住,生怕著了涼。
複又坐下,將人攬著輕輕搖動了兩下,低聲喊了兩聲:“折春,沈折春。”
沈鳶隻眼皮動了動,輕輕“唔”了一聲。
衛瓚說:“帶你換個地方再睡好不好?該著涼了。”
沈鳶輕輕“嗯”了一聲。
卻是沒睜眼,顯然已是困得厲害了,也不高興換什麽地方。
他便笑了一聲,低下頭,壞心眼啄吻沈鳶的臉頰、眼皮。
一下又一下。
將沈鳶被他親得癢了,煩得揮手來推他,卻又半點兒力氣沒有,推也推不開。
這才無奈將眼睛睜開,聲音裡含著幾分沙啞喃喃:“你做什麽。”
衛瓚悶笑一聲,不願讓他再睡,只在邊兒上故意問:“夢見什麽了?怎麽皺著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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