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投石砸壞的牆需要加固,士兵需要輪換休息,飯食武器都需要補充,傷亡者需要治療。
城有四門,哪處吃緊都需要調度,城中百姓需要動員。一批旗幟被火藥箭燒了,一時難做,便借了城中婦人女孩的裙擺來替代,向各門各戶借來的東西也都登記在冊,預備戰後償還。
無論事先做了多少準備,無論城中有多少幫手,在這一刻都是不夠的。
不夠。
什麽都不夠。
待天亮時,沈鳶已是聲音嘶啞,被勸著休息一會兒,卻又合不上眼睛。
只在中途休戰時,將將閉眼了不到一個時辰。
外頭攻城聲一起,他便又睜了眼。
扶著桌起身,卻是步伐不穩,叫照霜急急扶了一把。
照霜也隨他四處奔走,聲音也含了幾分啞,道:“公子,睡吧,連士卒都要換班休息睡覺的。”
“他們人多勢眾,幾番輪班來攻,還不知要打多久,你這樣撐不下去。”
沈鳶急急喘了幾聲,半晌搖了搖頭,喃喃說:“無事。”
“辛人在等著我們疲憊。”
自從荷包裡取出幾粒藥丸來,嚼碎了咽下去,風吹過衣擺,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這攻城持續了整整兩天兩夜,直至辛人確認這座城無法靠突襲拿下,自己的將士也疲憊,終於開始在外安營。
那持續了兩天不斷的投石喊殺之聲,也漸漸消失了。
天色漸漸亮了。
沈鳶下城樓時,是被照霜攙扶著下去的,一個一個死傷的士卒從城牆上被抬著、扶著下去。
好些都是百姓搭著手,一個個抬下來的,哭聲、哀聲、歎聲不絕於耳。
沈鳶見幾個染了血的士卒押著兩個人,從遠處而來。
向他稟告時,面容隱隱含著惱怒:“沈大人,有人想要往泉水和井裡投毒。”
就在昨夜戰時,有城中居民早早被收買,悄悄往城中水井而去,意圖趁亂投毒。
被沈鳶事先布置好的人捉了個正著。
這幾個士卒原先還遺憾不能上城樓去殺敵,這會兒抓著了這兩個人,才驚得一身冷汗,越發恨得咬牙切齒,怒道:“就為了幾十兩銀子?你們失心瘋了麽?”
那兩人滾在地上磕頭求饒,一味哭說自己是受了辛人蒙騙。
沈鳶面色也漸冷。
戰時最不能被汙染的就是水源,一旦出事,縱是再堅固的壁壘,也守不住幾日。
左右皆注視著他,等著他的發落。
沈鳶說:“殺了。”
士卒便懷著恨意抽出刀來。
這兩日兩夜有許許多多的犧牲和慘烈,沈鳶沒有半點動搖。
如他所讀之書,戰爭中的將領,容不得許多情緒,喜怒哀樂皆不該由己身,才能留下更多的人。
可是他下令的那一刻。
從那雪亮的刀身上,瞧見了那日賣花的小姑娘。
當初不願收衛瓚銅板的小姑娘,仍是扎著俏皮的小辮子,抱著一條鮮豔的裙,幾分懵懂地注視著這一幕。
刀光落下時。
沈鳶還是微微錯身。
擋住了小女孩的眼睛。
他不知為什麽。
保家衛國這一句話,也就是在這一刻,在這一座城,似乎有了不一樣的、更切實的重量。
他垂眸時,見那小姑娘猶猶豫豫跟他說:“我……我娘說,軍中缺裙子,我有一條裙子……”
沈鳶接著那條裙子時,發現是一條嶄新的裙子。
裙角繡著有些粗糙的花兒,被疊得整整齊齊,顯然是尋常小女孩壓在箱籠最底下的珍藏。
分明不是珍貴的布料。
指尖拂過時,卻覺著鮮豔至極。
他令人記下女孩所屬家戶,將這條裙子記在簿上,輕聲說:“多謝。”
天色藍蒙蒙的。
血濺在沈鳶的衣角,染上了一抹紅。
沈鳶垂眸片刻,溫聲對她說:“回家去吧,天快亮了。”
……
沈鳶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直到晌午過去,待城中略微安寧,才稍稍在城府中坐了片刻,人在緊張時嚼咽不下飯菜,他就著藥丸吃了半碗米湯,便又喊了人來。
他有百十件事情還可以做,有千百件事情還可以未雨綢繆。
衛瓚進門時,他正令人以甕聽地下聲響,時時刻刻聽著是否有人正挖掘地道。
攻城不成,就要防著其他的招數,投毒不成,最容易出現的就是掘地。
見衛瓚進來的刹那,沈鳶便問:“外頭怎樣了?”
衛瓚道:“辛人正在安營,我叫了人盯著,一旦異動,必有人來報。”
沈鳶又問:“你怎樣?”
衛瓚說:“我無事。”
沈鳶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正欲起身再說什麽,卻是刹那天旋地轉,眼前黑成一片,什麽都瞧不見了。
衛瓚登時變了面色,一手將人接著,隻覺得心臟險些停跳,冷聲問他:“你多久沒睡了?”
沈鳶緩了片刻,感覺血液漸漸湧回頭頂,眼前才漸漸能見得輪廓,慢慢說:“睡了一兩個時辰。”
衛瓚又問:“飯呢?吃了多少?”
沈鳶沒說話。
衛瓚皺著眉,卻是罵了一句髒話,強令他將那半碗米湯喝了,半晌拿披風將人裹了,大踏步把人往內室一扔。
罵道:“沈折春,沒有你這般守城的,我若是辛人,就是熬也要將你熬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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