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躺在桉樹下的藤椅上,入秋了,李越泊根據天氣變化前兩日就給藤椅套上了柔軟親和的棉質椅套。
椅套是藏青色的,不顯髒,但襯人白。
葉躍小時候一直覺得自己的白是隨了他奶,現在才知道,僅從血緣來講,他奶和他沒有半毛錢關系,就像以前孤兒院裡的院長奶奶,在血緣上和他也沒有半毛錢關系。
葉躍和李越泊走過去,喊了他奶一聲。
小老太正拿著手機聽戲,先前沒聽見推門聲,眼下聽得他們喊人,這才把眼睛從手機上移開,因為年齡過大有些下垂的眼皮往上輕輕翻掀,葉躍這才發現他奶的眼珠已經被歲月濡濕得泛起了黃。
“回來了。”小老太笑眯眯說。
笑起來的嘴也很乾癟,葉躍眼睛往下移,又看見他奶拿著手機的手,手背上的皮已經皺起了好多,間或有些斑斑點點的老年斑,指節枯瘦如乾涸枯藤,葉躍總是拒絕承認他奶年紀大了,所以一直在盡可能忽略他奶身上的這些時光印痕。
但時光怎麽可能忽視掉,它每分每秒客觀真實存在。
葉躍還記得是高一的暑假,那年天氣太熱,他奶苦夏,越發沒有食欲和精神,最後是元二叔過來給她吊了兩天鹽水才好些。
吊完鹽水,李越泊便帶著葉躍和奶去山上避暑,就是那個葉躍每次生氣必跑的李家在鎮子西面的山景別墅。
四層的小別墅,裡面有電梯也有樓梯。頂樓是露天設計,最好的觀山景位置,奶說要上四樓去看山。吊了兩天鹽水人有些躺久了,所以小老太堅持不坐電梯,要自己走樓梯上四樓。
也堅決不要他們攙扶。
弧形的樓梯蜿蜒向上,一面是牆一面是實木扶手。他奶一手拄著拐,一手握著扶手,走一階歇兩階,喘氣聲非常大,一呼一吸之間時間非常長,像瀕死的人。
上台階時,先把拐杖拄在要上的台階上,“篤”的一聲,接下來抓住扶手的手緊緊地滿握住扶手,手背上的褶皺和青筋一起發力凸起,背早就躬起來了,提起來要跨上台階的腿是緩慢而顫抖的,整個人像秋日枯黃枝頭的細葉,在風中微微打顫,並隨時有被風吹落的可能。
被歲月這場客觀而無情的風。
如此走了不到五階,葉躍就不行了,纖長的眼睫一眨就撲下一滴淚來,眼淚大顆大顆的,一眨一撲,一眨一撲。
他和李越泊走在他奶身後,他受不了看他奶這個樣子,但他不敢哭出聲,只在他奶停下來歇息的每一個瞬間無聲地聳肩。
李越泊伸手給他擦眼淚,太多了,擦不完,李越泊就伸手把他輕輕籠進自己懷裡,於是李越泊胸前的衣服迅速就濕了。
最後還是李越泊把奶背上的四樓,雖然他奶的個人意志頑強,但歲月這場颶風,單憑意志抵抗不了。
好在苦夏過後,小老太身體好了許多,葉躍對他奶照顧得越發精細,晚上睡覺前的安神香就是自那時起養成的,只是精細鬼精細,葉躍越發習慣性忽略他奶身上那些時光痕跡。
但今天這些他一直努力忽略的痕跡“噌”一下跳到了他面前。
元二叔說五十歲以後易感期危機指數一年一年翻倍上漲,奶已經七十多了。
葉躍在某種程度上是理解元二叔的,雖然並不讚同。
他奶仍舊拒絕他們的攙扶,自己拄著拐到飯桌前坐下。
小老太仍舊挑食,只是如今再看這挑食,心下就帶上心疼,葉躍記得他奶以前說過他爺管她吃飯,不知道他爺在管他奶吃飯時是怎樣一種心情。
他臉上表情沒有演示,葉奶奶又是個颯爽精明的小太老,枯藤般的手攪和著碗裡的玉米排骨湯,葉奶奶開口:“你元二叔都跟你說了?”
葉躍點點頭。
小老太放下了手裡的瓷杓,杓柄碰上碗壁的瞬間小小發出了“叮”的一聲。
“我本來早就該隨你爺去了的,”小老太聲音裡滿是歎息,“可誰叫我識字又最聽他的話呢。”
是一個很平常的愛情故事。
青年男女相遇又相愛,唯一的問題是信息素無法匹配,可愛情為什麽要遵從信息素指導?
戀愛的是他們,又不是信息素。
所以就要在一起。
絕大部分時間都是美好的,除了越來越難熬越來越危險的易感期。
“你爺易感期就跑到鳳尾島上去住,不見我,”泛黃的眼珠移動到右邊,小老太陷入回憶,“他說易感期的他太醜,不想給我看到,我每年都掐著時間去白沙灘等他回來。”
也不知道那一年就會等不到那個人。
“我沒所謂,等到了,就又偷得了一年的幸福時光,”葉奶奶說,“等不到,我就開船去島上跟他躺一起。”
沒等到人回來的那一年還是來了。
葉奶奶獨自開船上了鳳尾島,島上高大的桉樹下,葉爺爺靜靜躺在藤椅上。
“奶也想躺在那裡,”葉奶奶說,“可你爺手下按著一封信。”
信上說要好好活下去,帶著他那份一起,也說不要著急,他會在奈何橋上等,要她慢慢地來。
“當時就想,怎麽就識字呢,”葉奶奶說,“不識字就可以當做不知道了。”
可偏偏就是識字的,也總是聽他的話的。
於是葉家院子裡種上了桉樹,桉樹下放上了藤椅,一年一年,葉奶奶就躺在藤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