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孩子雖然沒有挨打,但都被家長警告了說不準再鬧,先前祥和熱鬧的景象就這麽陷入了有點微妙的尷尬境地。
這樣的摘花看起來沒意思,葉奶奶手一指,葉躍推著她又去找下一棵桂花樹。
沒走多遠,他們聽到了身後再度熱鬧起來的聲音。
人老了的世界就是這樣。
輪椅碾過水泥路面的聲音很沉悶,葉躍知道此刻他奶心中的感受,但他無力指責身後那群人什麽。世界終歸不是圍繞誰轉,越是敏感的人越能感受到生活中那些無無能為力的微小刺痛。
“奶,你想不想聽我那本漫畫的故事?”葉躍問。
他奶說好,葉躍便輕聲講了起來。很顯然,他的故事非常有意思,不光他奶,張嫂聽著也一個勁兒追問。
來來回回的問答間,他們這片山林也響起了熱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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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住了沒兩日,葉奶奶的精神頭就像被不知名的精怪吸食了去。
整個人臥床不起,也吃不下飯,唯一幸運的是她沒有覺得不舒服,只是幾乎不再進食。
臉一天比一天小,人也一天比一天瘦,進山時還算合身的衣服已經在她身上顯得空空蕩蕩起來。
元二叔來看過,歎了口氣,隻說起碼老太君沒有覺得痛苦,這是最好的。
葉躍趴在李越泊懷裡已經偷偷哭過好幾回,每日早上起床李越泊都要拿了雞蛋給他敷眼,免得他腫著眼睛去見他奶。葉家李家的父母都趕了回來,葉奶奶都見過後,又把他們趕了回去,說要跟葉躍他爺一樣安靜地走,不要這麽簇擁。
藏冬鎮在這一項上很“飄然”——不太講求守孝、奔喪這類陳舊規定,來見過最後一面了,按藏冬鎮的習俗,就可以了,兩家父母又聽從葉奶奶的話各自回到了他們的崗位。
小合院短暫熱鬧了一下,又歸於尋常。院子裡桂花還在開著。
下午的時候葉奶奶精神頭好了些,吃了兩口葉躍給她做的雙皮奶和桂花糕,換了新衣服,拿了蒲扇,讓葉躍和李越泊帶她去看看葉躍漫畫裡那個風往城。
輪椅推出小合院經過桂花樹下時,一陣風來,朵朵金桂灑了葉奶奶一身,葉奶奶笑得很開心,兜著滿頭滿懷的金桂去往了風往城。
葉躍已經很久沒來風往城了,如今再看,才發現風往城已經基本建成了。他和李越泊並排,一人握著一隻輪椅扶手,推著他奶在風往城慢慢逛了起來。
李越泊講建築原理,葉躍講每個建築對應在漫畫裡的故事,一人幾句,邊走邊說。
葉奶奶時不時點一下頭,表示在聽。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說話了,點頭的動作也很微弱,好在滿頭銀絲很蓬松,只需要一點微弱的動作,銀絲就會跟著動起來,葉躍就是通過這個來看的。
今日恰好工地輪休,所以沒什麽人,風往城裡很安靜,基本只有他和李越泊說話的聲音以及輪椅碾過地面的聲音。
葉奶奶小小聲喊了他們兩個站到她面前。
葉躍和李越泊沒有站著,兩個人如當初一樣半跪在地上,仰著頭看著他奶。
“你爺最喜歡的就是這類奇幻故事,我要把這些講給他聽,”葉奶奶努力給了他們一個慈愛的笑,話說得小聲又吃力,“你們要好好的。”
說完她抬了抬手,應該是想摸摸他們的頭,但她沒力氣了,隻手指動了動。
葉躍和李越泊一人拿了她一隻手放在各自頭上,葉奶奶仍舊是慈愛的笑,眼角皺紋深入眼底,眸中是慈和的光。
她讓他們繼續往前。
葉躍和李越泊站了起來,膝蓋處是四個深色的圓。輪椅繼續推了起來,只是葉躍聲音中有了點哽咽,李越泊聲音也沉鬱了起來。
等他和李越泊一人兩句講完這一輪時,他奶的頭髮沒有再動了。
風起,葉奶奶滿頭滿懷的桂花隨風而揚,絢爛如秋日金色的夢。
風走了,奶也走了。
葉躍被李越泊攬進懷裡,潺潺暈濕了他胸前的衣服。
其實該高興的,曾經每天出門都認認真真跟奶告別,不就是為了讓自己有和奶好好告別嗎?現在做到了,已經好好告別過了,該高興的。
元二叔說奶沒有痛苦就是最幸運的,是“喜喪”,該高興的。奶是去和她心心念念的爺匯合了,她高興的,你也該高興的。
心裡的聲音說得沒錯,葉躍知道。
只是腿沒有力氣,整個人癱軟在李越泊懷裡,被淚浸濕的衣衫在秋日裡泛著涼意,衣衫下又是李越泊溫暖的胸膛,溫熱夾雜冰涼,癢癢煎熬臉頰。
桉樹下藤椅上再沒有小老太了。
飯桌上再沒有比他更挑食的人了。
戲曲頻道也再不會有人看了。
椰子還在長,桂花還在開,但都再不需要了。
以後再沒有“奶”可喚了。
葉躍終是哭了出來,奶已經走了,他已經聽話地高高興興地送走了她,現在可以哭了。
李越泊抱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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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屬隨侍在側,親視含殮,尊禮成服”訃告貼出,秋日一個黃昏時,奶下葬了。在鳳尾島,緊挨著爺的墓。
沒有合葬,是因為灑脫的小老太交代過要有一些獨立的個人空間。與這句話一同被交代的還有指名留給葉躍的一大堆物件和文件。
退潮後,送葬的人都乘船一一離去。葉躍和李越泊留了下來。沒人勸他們,也知道勸不住,兩個人依偎著坐在他奶的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