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說:“兒臣不該一時衝動,將人傷至如此地步。”
皇帝看他,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低低重複:“衝動。”
殷玄從中聽出鮮明的不滿。
他愈發謙謹,說:“去歲以來,兒臣入朝堂,見過諸多是非,心頭再難靜下。這些日子,兒臣深作反思,日日在家抄寫經文……”
皇帝吩咐:“來念一段。”
殷玄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
他能以此作為借口,自然不會毫無準備。
一時之間,屋內只剩下殷玄背誦經文的聲音。
皇帝仿佛再度忘記他的存在,放下茶盞,又開始批閱奏折。
殷玄跪在地上,口中不停,面色也有所遮掩。唯有緊捏的雙手,能稍微暴露出他的心緒。
可惜手在袖中,旁人無法看明。
他口中說著釋迦牟尼佛在忉利天宮,如何為母親摩耶夫人說法,心中卻想,不行,絕對不行。
他才該是這個國家的君主,才應該是讓人恐懼,讓人討好,讓人順從的那個人!
他偷偷抬眼,看向坐在高處的父親。倘若皇帝此刻抬頭,一定會為此刻兒子眼裡的怨毒所驚。
可畢竟沒有。
一個時辰後,殷玄口乾舌燥,說完最後一句:“是時忉利天,雨無量香華,□□珠瓔……”
他聲音靜下。
皇帝的落筆的動靜仍然不停。
少頃,泰昌帝終於道:“宮門已經落匙了嗎?”
旁側的太監深深彎下腰,回答:“陛下,是的。”
皇帝看向殷玄,慢慢歎過一聲,說:“老八。你好書畫,是一件好事。陶冶性情,返璞歸真。可今日來看——”
他停下來,話鋒一轉,“罷了。今日以後,你便多讀經書。府上份例,先減上三年。”一頓,“既然天晚,你便在側殿歇上一夜。”
說完,泰昌帝揮一揮手。
這是讓殷玄下去的意思。殷玄道了聲“兒臣告退”,方才起身。動作間,又是一個踉蹌,起到一半兒,重新摔在地上。
泰昌帝不動,看著殷玄掙扎著站起,離開。
宮室中的燭光依然明亮。過了許久,終於暗下。
夜半之時,仿佛有模糊聲響。
“呀,睿王爺……”
“我起身更衣。”殷玄說,“這便回去。”
轉眼天亮。
就像是皇帝當初把醉心書畫的八皇子從筆墨堆裡拉出來一樣,這會兒,他又把人按了回去。
回府之後,殷玄開始閉門不出。好像他當真是老老實實,一心修佛。有其他皇子還不放心,有意找了個和尚去睿王府試探。過幾日,和尚從睿王府走出來,竟是一副被睿王論佛到大徹大悟的模樣。
都這樣了,大約是真的吧?
其他皇子轉移了注意力,繼續你爭我鬥。在兄友弟恭的面皮之下,是一份份欲置旁人於死地的狠辣。
最讓他們被刺激到的是,天氣轉暖以來,父皇的身體一天天地糟了下去。等到三月末,竟已經站不起身,只能被人扶著,去與朝臣們議政。
這麽一來,早朝自然取消了。皇子們見到皇帝的次數驟然減少,一個個在在自己府中急出燎泡,生怕被人捷足先登。
一時之間,所有皇子竟然詭異地達成一致:希望父皇活得久一些,好讓自己有所表現,得了青眼,最好被冊封為太子,才算安心。
可事情並不隨他們所願。
四月,皇帝開始時不時地陷入昏迷。
誰也沒留意到,這個時候,皇帝身側親信的總管太監隔三差五就要消失片刻,再回來時,總帶著饜足神色。
五月,皇帝昏迷的時間愈長。
誰也說不出天子到底害了怎樣的病症。他本人拿不了主意,後位空懸。偶爾詢問一下幾個皇子,皇子們能把人腦袋打成狗腦袋。
到六月,久病的皇帝終於有一日清醒。
百余天下來,原本精神矍鑠的泰昌帝變得消瘦、形容枯槁。
在總管太監的攙扶下,他勉強起身,吩咐人,傳喚皇子們。
所有人都有了預感。接下來,就是那個至關重要的時候。
聽到消息的皇子們飛一般地往宮中去。每個人臉上都是一模一樣的忐忑,唯有看向賢王、端王時,眼神有些不同。
賢王是現有皇子中的“長”,端王則是“嫡”。在父皇沒有表現出對誰有偏愛的狀況下,一定選出一個人出來,仿佛只能是他們倆。
這也是賢王、端王的心思。他們面色緊繃,偶爾卻能露出一絲喜色。再到與彼此對視,目光又變得凶狠。
一路奔赴,總算入宮。
來到殿前,皇帝的狀況卻又一次惡化,口中不斷“嗬嗬”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昔日的威嚴不複存在,這會兒,諸人面對的,僅僅是一個將行就木的老人。
可這個老人仍然執掌著無上權柄,讓人不能小覷。
大約是自知身體狀況糟到極點,泰昌帝放棄開口,隻指了指不遠處的桌案。
眾人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瞳仁微微縮小。
那裡竟有一道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