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 他竟感覺不到痛。
心底有比與樹融合更痛的存在折磨著他。
薑繁用余光看著鍾洵的滿頭銀發褪去, 純黑的發絲被凌厲的風吹得張揚放縱, 忍不住勾起嘴角。
這樹對它的宿主一向不錯,懂得投桃報李。為了能延續自己的存在, 無論如何都會分出一些精神力來支撐宿主的壽命,甚至於起死回生。
它似乎是沒什麽能幫到鍾洵的, 又還了他一頭烏黑的發。
“他果然想兩全。”薑繁艱難張口, 吃吃地笑,像是松了一口氣, “終於擺脫這棵樹了, 多謝了啊, 弟……喊弟妹怪怪的, 嘖。”
鍾洵微微眯起眼, 他接受任何人對他和薑簡的祝福, 唯獨不需要他這位“兄長”的認可。
但,隱約有哪裡不太對勁。
薑繁眉尾微挑,感受鍾洵手臂卸力,而自己的腳尖可以踩到地面了。
“你不想殺我嗎?”薑繁雙手放在鍾洵的手腕上,聲音鬼魅而幽微,“你想不想同態復仇?當初我怎麽對他的,你也可以怎麽對我。我可以教你。”
說著,他用力帶著鍾洵的雙手往自己喉嚨上按壓。
這一幕何其相似!
費澤爾用親人要挾唐尹時的畫面闖入鍾洵腦海。他皺眉看著薑繁,看著他逐漸放松的眉宇,慶幸終於不再是樹的宿主,陡然意識到:薑繁也在主動求死!
為什麽?他做了這麽多事情,把場面弄得亂七八糟,到現在他難道只是想擺脫樹的限制而求死?
他現在不能殺他。
手指剛一松懈,薑繁就加幾分力,兩人在方寸之間的地方形成拮抗。
薑繁察覺到他的想法,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滿含笑意,用低啞的聲音,繪聲繪色地向他描述著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他是如何無視了自相殘殺後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如何無視了母親的求救,一步一步走向薑簡。
“我身體弱是被那兩個瘋子折騰的,報應就是薑簡也從小就體弱,比我還弱。”
薑繁輕笑一聲:“他在沙發上,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看著他臉上的紅潤一點一點消失,真的很痛快。”
一雙無形的手勒緊了鍾洵。
心尖痛到發顫。
他望著薑繁那張和薑簡相似卻又完全不同的臉龐,腦海裡又仿佛有另一個聲音誘惑著他將動作就進行下去。
“閉嘴!”
吼聲發出的瞬間,他以薑繁沒有想到的方式將他反手摔在地下,兩條手臂分開後立刻扭在背後,膝蓋抵著脊柱,將薑繁擒住,讓他沒有辦法自戕。
“咳咳!”薑繁額頭抵在地上,嗆了幾聲,“看來不能指望你了。”
說著他又咳了幾聲。
鍾洵警惕提防他的動作,用力按住薑繁掙扎的雙手。
薑繁深吸一口氣,在鍾洵用力時陡然停止掙扎,順著慣性往旁邊挪了挪,雙眸泛著光。
就在這個瞬間,空中最後一根藤蔓墜落時變了方向,像是被人控制一般朝薑繁砸來。它從薑繁與鍾洵之間穿過,徑直來到薑繁身前。
鍾洵瞳孔緊縮,不顧藤條上的刺,想將它揮離。
藤蔓如同蛇一般與他兜兜繞繞,尾端生出粗刺從薑繁左背上穿過。
薑繁放松地閉上了眼:“真可惜,你再也見不到他了,但是我可以。”
下一秒,另一團血霧從鍾洵手下飄散開去,無數藤蔓也驟然失去生機,蔫蔫垂在地面,枯萎致死。
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消失在面前。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眼前接二連三的變故遠遠超過了他們過去在節目和演播中心經歷的一切,他們不敢呼吸,也不敢正眼對上場中央的鍾洵。
即使他們不了解薑繁,不了解樹和這個世界的關系,但有一點他們再清楚不過。
是薑簡選擇了他們的生命,而鍾洵同時失去了薑簡。
而在此之前,他們之中有多少人為了自己的存活在詆毀、揣測他們兩人呢?
不再有排名能給他們帶來底氣。
也不再有場記的聲音能回應他們心頭的疑問。
雷雨和狂風就像是男人的怒氣,他站在場中央,一動未動。但每一個人都明白,現在鍾洵能決定他們的生死。
他們淋著暴雨,無聲地等待著鍾洵的審判。
陳夕清看著遠處仿佛末日的天際,雨水落在龜裂大地上不知會流向那裡,廢墟層疊,一切都沒有生機,只有鍾洵背後那棵發著淡淡微光的巨樹充滿生命力。
似乎這才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模樣。
她在一片靜謐中抬步走向鍾洵。卜蒙拽了拽她,沒有拉住,反而被她拖著一起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鍾洵循聲轉頭看向陳夕清,雨幕中她的目光似乎沒那麽犀利。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沈慮和陳夕清並肩而行的模樣。如果沒有這一切,沈慮應該會在某個休假日帶著她請他們吃飯,而他甚至可以接機在飯後偷偷試探薑簡對他的態度。
指尖一動,從樹上飄落下荷葉般大的葉子,遮在兩人頭上,隨後人群發現他們頭頂也撐起了一片巨葉。
陳夕清動了動嘴唇,只是還沒等她說話,就聽見鍾洵先開了口。
他聲音平靜,像是神魂被抽離了一般空洞:“你說,為什麽活下來的總是我?”
陳夕清眼淚瞬間淌了下來,和雨水混為一談,聽聞沈慮沒有活著走出節目那天,她都沒有哭得這麽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