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預感到自己離死只差一步之遙似的,平喜嚇得閉上眼,在深夜的林子裡大聲喊:“你現在去救他還來得及!是他讓我幫他求助的!我實話跟你說我正準備去幹安!!替他給赫什麽的報信!!你不信你看身上的地圖!!還畫著赫什麽的家紋!!”
“拿出來!”
景昭呵斥了聲,平喜立刻照辦。
他從懷裡掏出揉皺的紙,景昭一把奪過,借著遠處縹緲的月光看了看。上面畫著什麽寫著什麽他實在看不清,但角落裡的四棱紋他認得出來。也就是,平喜並沒有說謊。趁著景昭思索的瞬間,平喜又道:“你哥,他是你哥是吧,他許諾我,只要我替他報信,他就會報答我……你哥都不想殺我,你殺我,不合適吧……”
“……我就暫且相信你,你若是帶我救到我哥,我就饒你一命,”景昭粗聲威脅著,這說話的口吻與他平時相距甚遠,就連他自己聽著也別扭,“不然,我定然殺了你!”
平喜愣了愣,突然“嗤”地笑出聲。
景昭跟著一愣,立時皺眉,眼裡透出惱怒:“你笑什麽!……”“不是不是!”平喜縮縮脖子,“我是覺得,你不像那種殺人不眨眼的家夥……說這話,挺不搭的……我開玩笑,我開玩笑;咱們快趕路吧好吧?離城裡還有很長一段呢,再磨蹭天亮了,芷原也關門了……”
“行吧。”
景昭點頭應允收了刀,平喜這才敢慢慢爬起來。
可他才剛站立,便感到腳踝劇痛。平喜又道:“我崴腳了……”
“…………”
“你扶我一下,真崴腳了。”平喜說,“還好我有小毛驢呢,你扶我,我坐驢背上,一樣可以走。”
“那太慢了。”景昭想了想,在他面前背身蹲下,“我背你,你指路。”
“……行。”
平喜不敢在景昭面前再造次,乖乖伏上對方的背,箍著景昭的脖子指了指遠處:“往那邊,很快就能看到城牆了……”
景昭背著他,步伐仍然輕快,好像有他沒他都差不多。
平喜忽地覺得好生羨慕——同為賤籍,那個宗錦不僅曾經好吃好喝,身上穿得都是帶刺繡的衣裳;還有人不遠千裡來找他,如此記掛他,如此看重他。
而他呢。
孤身一人,混吃等死,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
二人沉默著走了許久,景昭忽然說:“我見你也沒有那麽十惡不赦,為何做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
平喜的神情暗下來,抿著嘴,隔了會兒才說:“……我是賤籍。”
“賤籍?”
“除了這些事,我就只能當牛做馬乾髒活,還拿不到幾個銅板,養活自己都難;”平喜說,“再不然就是給官家老爺做妓子……我長得又不漂亮,也沒人看得上我。”
“你不能靠自己的雙手賺錢養自己嗎?”
“我都說了我是賤籍!!我……”
景昭側過頭,和他對視了眼:“賤籍怎麽了?”
雖說夜色昏沉,平喜只能依稀看到一點景昭眼鼻的輪廓;可他好像能看到對方眼裡的自然鎮定——賤籍怎麽了?眼前這個人並非是在揶揄他,而是發自真心地問。
因為景昭不覺得賤籍有什麽。
好像那個宗錦,也是如此,從不覺得賤籍有什麽。
平喜小聲回答:“賤籍在烏城,在東廷,就是過不下去的,只能等死。”
“那就去別的地方,軻州?”景昭道,“沒人在乎你是不是賤籍,跟別人又沒有關系。”
“……你剛不是還要殺了我嗎?”
“……你若是能將功補過,我就算了。”景昭別扭地說著,又補了句,“殺人就要殺敵人……我哥以前教我的。”
——
他被扔到了一個木板車上,仿佛肯定他沒有力氣再逃跑,那兩個護院都沒再綁住他。
縱使宗錦再不想被人小瞧,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沒有力氣再做什麽了。臉上的燒傷比腹部痛幾百倍,其實他渾身上下都在疼,沒有哪處安然。
“這是二兩銀子您收好,再代我跟柳爺問個安。”在推車旁邊的中年男人點頭哈腰地說著,雙手扶著車架子,就準備推著他離開,“再有人再叫我,下次要壯點的,這種瘦子還是容易死。”
“得了吧你,你有本事你去跟柳爺提要求唄。”護院道,“趕緊拉走吧。”
“得令!”
車軲轆碾過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宗錦在車板上像具屍首,隨著顛簸偶爾動彈。他什麽都看不見,卻又不確認自己是否沒睜開眼;只有夜風的冷、路邊的嘈雜,在提醒他他意識尚存。
芷原街熱鬧非凡,到處都是叫賣聲,或是男客三三兩兩隔著柵欄看那些被擺出來的倌兒,說些下流的話。
他就聽著,聽著聲音逐漸遠去,遠到聽不見。
那推車的中年人喘著粗氣,推著他不知走過了多少條街。
約莫是身體一直在極限的邊緣,聽不見芷原嘈雜後,宗錦便沉在半夢半醒的夾縫中,時而知道自己大概在從虎穴去往狼窩的途中,時而又覺得自己睡在赫連家的下人房,睡在那個長廊上,吹著風,能嗅到紅豆湯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