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時,寧倦臉上仍有的幾分青澀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上位者的威嚴矜傲收斂於骨中,顯得高不可攀,英俊而冷漠。
若說從前的少年寧倦是一把出鞘的利劍,現在便是已收歸入鞘,但鋒銳猶存,威壓極盛。
這是一個完全成熟的皇帝陛下。
不是他心裡那個,會趴在他懷裡賣乖的小孩兒。
深刻在內心的頑固印象,突然被這未曾想過的會面刮得搖搖欲墜。
腦子裡轉過無數念頭,實際也不過一瞬。
陸清則鎮定地別開頭,當作沒有看見寧倦。
他現在用的是另一張臉,寧倦不可能認出他的,頂多是覺得有些熟悉。
不能慌。
普通老百姓怎麽會認識身居高位的天子,他要是慌不擇路地選擇轉身就跑,寧倦就是不懷疑,也得懷疑了。
陸清則強忍住下意識想要避開的動作,心亂如麻地低下頭,裝作剛才只是不經意的對視,若無其事地繼續在老婆婆的籃子裡挑花。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別開頭的一瞬間,寧倦死死盯著他的眼底,紅意更深了一分。
長順在寧倦身邊伺候了多年,一看陛下這樣子,就感覺有點不對,惴惴不安起來。
他是不是做錯了?其實陛下並不想見到和陸大人相似的人?
這人雖說背影和陸大人有那麽幾分相似,但長得實在平庸,興許陛下並不高興見到這樣的人。
寧倦感覺自己像是被投進了一團冰冷的烈焰之中,心口一會兒被炙熱的烈火炙烤,一會兒被寒冽的冰雪刺痛,呼吸並著身子,都在微不可查地發抖,精神緊緊地繃了起來,像一頭被關在紙做的籠子中的凶獸,瘋狂叫囂著,隨時能破開那個脆弱的籠子,衝出來撕咬外面的馴獸師。
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怕目光太過灼烈逼人。
長順正惶恐著,忽然便見寧倦盯著那個人,眼睛發紅地笑了一下。
笑得他頭皮發麻。
還不待他開口,寧倦便突然丟開了他和一眾侍衛,仿佛害怕驚動獵物的猛獸,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似乎正在認真挑花的青年旁邊,嗓音是成熟的低沉:“這位公子。”
淡淡的梅香拂過鼻端,陸清則眉心突突地跳個不停,心底止不住地發虛,從來平緩的心跳此時止不住地鼓動著,指尖一緊,捏碎了一朵杏花,染上了杏花的芬芳。
“你的身姿和一個人很像。”
身旁的皇帝陛下伸手,拂掉他肩上的落花,聲音聽不出意味:“梅花更適合你。”
作者有話要說:
長順:想找個代餐,沒想到找到了正餐(?)
第七十四章
寧倦的指尖拂過肩頭的一瞬,陸清則的眼皮跳了跳。
曾幾何時,隻比他高一點的少年,現在已經比他高半個頭了,身形不複少年時特有的單薄感,變得精實起來,肩線開闊,腰背挺拔,只是站在一側,沉沉的壓迫感就襲來,仿佛連呼吸的空氣都稀薄了三分。
陸清則有點恍惚,因寧倦的靠近,被衝垮得七七八八的認知又垮了一半。
小果果……變成大人了。
他看著寧倦長成英挺的少年,三年不見,又變成了一個成熟、高大的男人。
寧倦不再是他印象裡的那個小孩兒了。
要陸清則接受這一點有點陌生的艱難。
他低垂的長睫顫了顫,穩住呼吸抬起眼,短暫地和寧倦再次對視了一眼,見那雙黝黑深邃的眼眸沒有什麽情緒,又瞥開,聲音故意壓得低沉了幾分,與平時的清潤溫和截然不同:“多謝兄台,不過我更喜歡杏花。”
寧倦應當沒有認出他。
按著寧倦以往的脾氣,如果是認出他了,怎麽可能這麽平靜。
發現他是假死脫身的話,寧倦定然會恨透了他,深覺自己被背叛,恨不得親手掐死他才對。
寧倦緩緩點了下頭,目光依舊籠罩在他身上:“閣下高姓大名?”
這小崽子想做什麽?
陸清則渾身都緊繃著,實在不想再繼續待在這裡,隻恨不得立刻回到客棧,叫上錢明明逃離京城,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退,面色故作冷淡警惕:“我和這位公子初次見面,萍水相逢,就不必知會姓名了吧。”
就算是覺得他有些熟悉,被人拂了面子的皇帝陛下也不會糾纏不休。
聽到他這麽說,出乎意料的,寧倦並沒有展露出不高興的神色,點了下頭:“是我唐突,我姓寧,閣下貴姓?”
陸清則不想給他發揮的余地,倉促之間,把段凌光的姓抓出來用了下:“在下姓段。”
“段公子。”
寧倦又點了下頭,細聽有些咬牙切齒似的,但看著又沒有分毫異色,似乎只是錯覺:“我與段公子一見如故,可否有幸邀你一同用杯茶?”
陸清則:“……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寧倦往他面前走了一步,聽不出聲音裡的情緒,“我可以改。”
掠過寧倦的肩線,陸清則看到了不遠處的長順和幾個侍衛,心裡忍不住罵了一聲。
你們的陛下單獨跑來跟個陌生人說話,也不過來阻止!
不怕皇帝陛下被人刺殺?
陸清則正飛快想著該如何脫身,一陣冷風刮來,他登時被嗆了一下,忍不住別開頭咳了起來。
三月的京城雖已開春,卻還是冷得很,他穿著身半新不舊的青袍,裹著單薄瘦削的肩頭,劇烈地咳嗽起來時,像盞掛在簷角,在風中明滅不定的雕花燈籠,叫人止不住地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