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馬上進八月了,可初一到底怎麽了?
蘇懋不明白。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
……
太子寢宮,側室已經準備好。
奉和宮地方很大,太子寢宮也是,書架旋開,有一個縱深極深的側室,面積也不小,沒有窗扇,沒有桌椅,甚至連床榻都沒有,除了門口用來放東西的長幾,房間內幾乎空無一物,除兩條巨粗巨長的,從牆壁釘過來的玄鐵鏈。
太子脫下外裳,旋身走進,面上表情平靜,腳步亦未有一絲停頓,仿佛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這個房間一點都不可怕,一點也不單調,他早已習慣。
從容走進,他自己將鎖鏈扣在手腕,就地盤腿,坐在房間中央,也沒要個墊子。
鮑公公幫他捋順了玄鐵鏈,淺淺歎了口氣:“那老奴先退下了?”
太子沒說話。
鮑公公就沒走,慢著腿腳檢查並不存在的危險隱患,連門口放東西的長幾都沒放過,捋著袖子擦了一遍。
“……孤之事,不必叫旁人知曉。”
終於等來了太子的話。
“殿下放心,”鮑公公自然知道這個‘旁人’是誰,話說的圓融,“照舊例,老奴該要整理清掃整個奉和宮了,廊下不大好住人,這兩日怕是要委屈小蘇內侍了。”
“委屈?”太子垂眸,長睫在眼下攏出淡淡陰影,燭光之下,竟有暖意,“他怕什麽委屈。”
不管別人怎麽苛待,周遭環境如何,能不能吃一口飽飯,睡一個好覺,在那小東西眼裡,都不重要,他說‘生命可貴,怎能辜負’……
不能辜負。
太子閉了眼:“你下去吧。”
“是。”
鮑公公退的乾淨利落,哪裡有方才胳膊腿老了,走不大動的樣子。
周遭靜謐,眼前一片暗紅,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眼裡的世界變了樣子。
像是拿到了開啟舊日時光的鑰匙,那些消失在歲月裡的人,一個一個的找回來,逼問他為什麽不救,為什麽來晚了,為什麽錯過這一切,為什麽眼睜睜的看著皇后殞身……
那些被刀光劍影割裂的血色,如附骨之疽,纏繞根植在骨血,一刻不肯遠離,侵蝕著他的心。
太子知道,這是他的心魔。
別人說他有瘋病,也沒錯,他一輩子為此所困,不僅往日那些為他犧牲的人,連背叛他的人都會在這時嘲笑他,值得嗎,你所做的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外敵來犯,他不肯退,不認輸,憑著一腔熱血,和母親一起守城,可母親……沒等到他回來。
他原本是不悔的,因為母親也不悔,這是母親堅持的路,也是教給他的路,可母親走了,朝堂並沒有照他們所期望,越來越好,一個人是救不了整個朝堂的,他終是被廢了,再不甘心,再熬著心火,最後也只是變成了一個奪嫡隊伍最討厭的野心家,連死都死的不光彩。
真的不悔麽?
發現自己再睜眼,回到數年前的時候,第一個想法竟然不是興奮愉悅,可以利用‘知道後面很多大事’來反製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們,而是心累了,不想再管了。
不管江山變成什麽樣,不管好兄弟們奪嫡,不想知道官員有多爛,也不想知道百姓們苦不苦,他都不想管,不想看。
這時他明白,他還是有點悔的。
外面的世界並沒有變,數年後是這樣,今日也是這樣,他曾故意去阻一件事,一個人,可這件事的結果並沒有任何變化,和上輩子一樣,他便明白,有些事可能上天注定,強求不了。
直到蘇懋的出現。
他不記得上輩子有過這個人,當時往奉和宮送人的的確不少,他不記得的名字,大約是死了,或者根本就沒來,為什麽這個人的出現,讓一切都變了呢?
雙眼睜開,已經看不到別的,隻余血色,身體隨之戰栗,手握成拳,很想破壞點什麽……
他早知道自己身體情況,上輩子看過不少大夫,不管太醫還是民間郎中,對他這種周期性的變化都沒有太多的解釋和辦法,隻說可能與親眼見過皇后的死有關。
說他雖然不說,實則太多情緒壓在心底,那個畫面太清晰太可怕,於他而言是非常恐懼的存在,才引發了症狀,而初一,是母親走的日子。
他身體沒病,只是心病,什麽時候放下了,什麽時候才會好。
可這種事,怎麽可能放得下?他一輩子都會在這種情緒裡糾纏,出不去。
不過到底也抵抗了一輩子,再來一遍,耐受力至少高了很多……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側室門被推開,黑暗裡走進來一個人。
“嘩啦——”
太子直接衝上去,以玄鐵為武器,馬上要勒住對方的脖頸!
這人嚇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才躲過這一擊,小心翼翼扶起蹲進來的食盒,再小心翼翼的摸黑放到長幾上:“殿,殿下,小人是小墩子,給您來送飯的,都是您愛吃的肉餅點心,沒有湯羹,您,您先吃飯,小人半個時辰後來取!小人告退!”
小墩子顯然乾慣了這活,躲得及時,跑得也飛快。
隻半尺之差,太子限於玄鐵鏈長度,沒能傷到人,眼底血色以更加濃稠的方式襲來,帶著腥氣,帶著歲月裡的亡人,他忍不住更加暴戾——
“滾——都給孤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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