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每過幾日,皇后娘娘總會宣他們姐弟入宮以示恩寵,但陸雪擁心中逾了距,他將應我聞當做了朋友。
於是他會在入宮前偷偷去點香鋪戴上一屜桂花糕。
既然你我都身不由己,不如力所能及讓這段關系變得真誠一些。
直到有一日談及以後,陸雪擁直言不諱問:“你以後會當太子嗎?”
彼時的應我聞鼓起圓乎乎的臉頰,微抬著下巴不屑道:“誰要做那太子?做了太子就得一輩子困在這枯燥無味的皇宮裡,我以後可是要闖蕩武林做大俠的!”
陸雪擁附和地點了點頭,“我也不喜歡皇宮。”
那一日回去,他被叫到父親書房,卻沒有想到母親也在。
“雪擁啊,你覺得二皇子如何?”陸恆和顏悅色地試探發問。
他感受到父親母親鄭重的目光,隻說了一句話:“二皇子,難擔大任,不可靠。”
作為朋友,他想,這是他唯一能為應我聞做的事。
反正沒了二皇子,還有大皇子,陸家亦沒有到絕境的地步,何苦將一切都壓在一個渴望逃離皇宮的稚子身上?
那是他頭一次撒謊,為了一個隻相識幾月的朋友。
後來,皇后娘娘再也沒有宣他入宮,次月,母親忽而患了重病,終日困於病榻,陸雪擁亦再沒了其他心思,隻一心一意在府中陪伴母親。
母親死在他生辰的前一日,也是除夕的前一日。
陸雪擁跪在塌前挽留她,求她再撐一日,求她再陪他過一次生辰。
但他的母親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可以的,小雪擁,我不可以在你生辰之日死去。除夕,是個好日子啊。”
“也不要去恨,今日苦果終是我太貪心,雪擁啊,若是來日能全身而退,便退了吧,殊榮也罷,權利也罷,沒有什麽比你好好活下去更重要。”
他知曉母親是想要他平安,寧願要他平庸地活著。
可他做不到。
他陸雪擁生下來便注定是殊榮加身,此生絕不為平庸而活。
同時,他亦隱隱覺得,這一切因果循環,都與自己脫不了乾系。
直到他在為母親守靈時不慎在靈堂後睡著,醒來時隱約聽見父親與暗衛的對話。
他們說,沈皇后因不滿母親毀約,故而伺機報復,在母親的飲食中動了手腳。
屆時的沈家只剩沈皇后一個孤女,梁帝憐惜她,於是連下了三道安撫陸府的聖旨,暗中提點父親,縱使皇后有錯,亦不能忘了為臣本分。
補償的賞賜如流水般往丞相府裡送,但相府中卻無一人面帶笑意。
而他始終覺得是自己害死了母親,於靈堂前長跪不起,直至支撐不住暈闕過去,自此大病一場。
所有人都以為他忘了。
但他沒忘,他只是學會了潛伏,學會了演戲。
這是他能想到唯一能夠逃避應我聞的方式。
仇人之子,縱使無辜,卻還是日後都不要再見面的好。
一直到十二歲那年,暗中謀劃多年要為母親報仇的父親在那個夜晚匆匆歸來,眼中卻並非大仇得報的快意,而是毛骨悚然般的震驚。
陸雪擁亦聽到了暗衛的稟報,應我聞親手燒死了自己的母親。
縱使宮裡的人都當皇后是為證清白而死,但是這一切都沒能逃過相府暗衛的眼睛。
他那一句‘難擔大任’的謊言亦被戳破,因為這樣殺伐果決的應我聞,完全符合父親心中的儲君人選。
但是父親卻並未責備他,而是溫聲對他說:“雪擁,你的母親不是因為你那一句話而死的,你莫要再自責。”
父親告訴他,是沈如心胸狹隘不能容人,是父親作為丈夫沒能護住妻子,但唯獨不該是他的錯。
可父親愈是這樣說,他便愈是無法釋然。
陸雪擁十二歲生辰那日,宮中如往年一般舉辦除夕宴,丞相親自向陛下上了一道折子——皇后已薨逝一月有余,為堵天下人之口,懇請陛下追封皇后,厚葬。
那是他第一次與父親吵架,他不能理解父親為何要為仇人請封,亦未曾瞧見父親眼底的無奈與痛苦。
遠處宴會觥籌交錯,他獨自一人坐於冷宮枯井旁,從未那樣厭惡過權利鬥爭。
可他逃不脫,他必須去爭。
後來從宮中回來,他也依舊情緒低迷,便是連最愛的破月弓都不再碰。
直到阿姐強行闖入他的房間,問他為何。
朝廷爭鬥之事,他與父親始終避開了阿姐,就是希望阿姐不要再陷入其中,於是他隻好隨意編了個借口,說:“只是以前許多事記不清了,恍惚覺得丟失了重要的人,有些難過。”
陸驚春當時不過十四歲的年紀,聞言冷笑一聲,牽著他走到相府唯一能看到皇宮殿宇一角的地方,指尖直指那縹緲的重簷廡殿頂,對他說:
“陸雪擁,你現在有兩個選擇,是繼續為你那已經逝去的往事黯然神傷一蹶不振呢,還是自今日起臥薪嘗膽早日當上你魂牽夢縈的狀元郎,位極人臣,救蒼生,觀天下?”
“……”他根本沒得選。
阿姐清亮的聲音如穿雲打霧,將他心頭籠罩的迷霧徹底打散,自此往後,再未有一日迷惘。
只是唯獨應我聞,他分明已經盡力在躲避,卻好像如何都無法躲開。
昔日舊友竟終成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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