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些,顧飲冰忽而卸了力氣,半垂的眼皮遮擋了失去神采的瞳孔,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應我聞登基的時候,那時顧家上下皆被下詔獄。
他作為太子黨風頭正盛的人物,自然是被應我聞下旨要重點關照。
養尊處優人人追捧的顧大人,頭一次知道原來詔獄地牢的角落裡這樣冷,而甩在身上的鞭子那樣疼。
耳邊竟是獄卒羞辱的話,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陸雪擁。
那個人身子向來不好,卻曾躺在詔獄冰冷的地板上,也曾被綁上鎖鏈,被他親自掌刑。
他忽而迫切地想要見到那個人,於是不自覺呢喃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面前的獄卒聽見了,於是停下了鞭子,與同伴古怪地對視。
“你聽到他剛剛說什麽嗎?他居然說自己要見咱們的皇后殿下。”
“可是顧大人啊,那位風光霽月的陸公子,早就被你們害死了啊,現在還說這些假慈悲的話做什麽?”
“你想見他,他可不一定想要見你。”
“唉,你們小點聲,要是被陛下聽見,小心腦袋不保!”
“哼,今日是除夕,皇后殿下的生辰,陛下才不會來這裡看這些髒東西。”
顧飲冰這才從血色彌漫的地牢中緩過神。
原來陸雪擁已經死了。
是了,以那個人寧死不屈的性子,又怎麽會願意忍辱負重被應有時囚入東宮呢。
尤記得陸雪擁跳崖的消息傳來時,他正在東宮探望江上柳的傷勢,心忽而就空掉了一塊。
他總覺得自己的心在痛,可當他凝神想要仔細品味時,卻不知為何只剩下麻木。
他曾自詡是世間最了解陸雪擁的人,早在應有時私下與他說,想要將陸雪擁囚入東宮時,他便知道那人極有可能玉石俱焚以死明志。
可他的心已經麻木,終究只是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
此刻這種麻木卻被獄卒三言兩語的嘲諷徹底打破。
他忽然不知道這些年自己都在做什麽,他與陸雪擁為何會走到如今這種地步。
“嘖,這人怎麽還哭了?”
“那江上柳被老虎折磨致死的時候也不見得顧大人掉一顆眼淚,怎麽如今不過是被我等卑賤之人隨意羞辱幾句就受不住了?”
“看來顧大人心中最愛的還是自己啊。”
“不……不對!你看他的胸口,那,那是什麽?!”一名獄卒不知瞧見,忽而面色大變。
顧飲冰順著幾個獄卒驚恐的視線低頭望去,他原本平坦的胸膛上忽而鼓起了一團,就像是有一條蟲子在皮膚下焦躁地蠕動,令人頭皮發麻。
顧飲冰這些年見過不少陰暗手段,瞬間猜出這是蠱蟲在暴動。
蠱蟲暴動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寄生者堪破了迷障,強行清醒過來,潛伏在經脈裡的蠱蟲被反噬,察覺到了危機,便躁動起來。
為何他的身體會有蠱蟲?甚至這些年太醫診脈那麽多次,竟一次都未察覺。
可他剛沉思到一半,忽而又有些啼笑皆非,如今自己死到臨頭,竟還在探究一隻蠱蟲。
直到他忍受著經脈爆破的劇痛,親眼瞧見那條通體血色的蠱蟲掉在了地上,周遭是獄卒驚愕的吸氣聲。
傳聞南疆有血蠱,以心頭血輔之,可謀取人心。
顧飲冰此生都困在京城的榮華富貴裡,自是不曾聽說過這些,他隻依稀想起,是某一日樓鶴提著酒來與他消愁,隨口所言。
可樓鶴為何要借酒消愁呢?記不清了,只知道是與陸雪擁有關。
分明悲戚喜樂的每一件事都與那個人有關,樓鶴卻依舊站在江上柳那邊,顧飲冰看透了旁人的執迷不悟,到頭來卻不曾看清自己的心。
今日得此苦果,是他活該。
他垂眼盯著地上依舊在蠕動的血蠱,恍然發覺自己此生都活在旁人的算計與謊言中。
此生,都不過是一場笑話,如戲文中的醜角,洋洋得意,最終也逃不過悲哀兩個字。
恨不擇手段的江上柳麽?自是恨的,但他更恨傷害過陸雪擁的自己。
他們曾是人人稱讚的知己啊。
是他毀了這一切,是他沒抗住蠱蟲的誘惑。
他的手上沾染著陸雪擁的血,他是幫凶,他該下地獄。
思及此處,一滴血淚驟然從顧飲冰的眼角滑落。
“陸雪擁,對不起……”他啞聲道。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他不求陸雪擁能原諒他,只求那個人好好活下去,不要再來這冰冷的詔獄裡受苦。
不過是一條抬腳就可以踩死的蠱蟲,卻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生氣。
眨眼間,他又回到了華麗的床榻上,分明已經脫離了那陰沉可怖的詔獄,可靈魂深處卻是沉重的冰冷,永生永世都無法擺脫。
“庭前……桃樹下埋的春庭月,終是等不到共飲的那日……等不到了。”
終是,故人此生不複相見。
顧飲冰被侍從攙扶的右手驀然滑落,眼睛徹底閉上,再也不會睜開。
“……飲冰?飲冰啊……你怎忍心讓為父白發人送黑發人……怎忍心呐!”顧家主早已是雙鬢發白的年紀,尚且來不及哀慟,便瞧見一條通體血紅的肉蟲自顧飲冰胸膛處的衣襟處爬出。
他雖未曾親眼見到丹虛子驅除血蠱的模樣,但陛下憐惜顧飲冰遭此劫難,便留下的蠱蟲的屍身送到了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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