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廣原那時想,大不了,他就一輩子守著山守著地,老老實實耕種,白日裡將渾身的力氣都化作汗珠子落進田裡,晚上壓根沒工夫思索這些糟心事。
直到他見到溫拾。
溫拾回村子其實很早,去年的八月份就拎著包裹住了回來,他是高中生,在溫家村也是頂有文化的高材生,聽說先前一直住在鎮上,還是鎮裡人,見聞更多,於是村裡的小年輕都想找他侃大山。
但是剛到溫家村的溫拾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別說到村口大榕樹下聊天了,就是院門都沒見他怎麽出過,整日就在溫成頭家的廂房裡悶著搗鼓,不知道做些什麽。
有時候溫廣原半夜裡撈完河裡下網抓的肉鑽子拎著水桶回家時,路過那家小院,能看到偏房仍亮的燈火。
這麽晚還不睡。
溫廣原當時也覺得他好奇怪,和傳言中差不多,他們並未發生什麽交集。
這樣的轉變直到第一場冬雪消融。
溫廣原聽村長說溫拾病了,燒的很厲害,幾日都爬不起來,溫成頭想找人上山砍幾棵樹,拚一副棺材板,叫溫廣原他們去給幫忙。
樹砍好了交給村頭木匠。
奇怪的事發生了,溫拾的病好了。
但這次活下來的溫拾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溫廣原有幾次晌午從地裡回家路過那邊,看到溫拾裹著襖,小老頭似的蜷縮著坐在偏房的門檻上,探出頭去曬太陽,腦袋一歪一歪就那麽靠著門框睡著了,猛一靠空,又驚醒了。
只見溫拾睡眼惺忪的皺皺臉,扶著牆慢吞吞返回了屋子裡,背影像隻剛從洞裡睡完囫圇覺的兔子。
溫廣原站在院牆外笑出了聲,等回到家,他娘念叨“今天怎麽這麽晚,灶上的飯都快涼了”,溫廣原才意識到他在那裡站了多久,久到他可以割完半畝地的小麥了。
打那之後,溫廣原常站到溫成頭那院牆外,久而久之他發現溫拾不愛動彈,常就是找個地方一坐,捧著書本,讀來讀去,抓著根筆,寫來寫去。
溫成頭在外打牌常埋怨這帶把的侄子還不如大姑娘手腳伶俐,病歪歪的,不中用的很,家裡多了個男丁,也沒幫他分擔些田間農活。
可拎慣鏟子鐮刀,是地裡一把好手的溫廣原卻覺得,會識字會算數的溫拾,比他們這些只有蠻力的莊稼漢伶俐多,也可愛多了。
這是溫廣原夢的開始。
他懂了一些從前沒察覺的事。
可他不敢開口,因為溫拾是個男人,他也是,這樣的事,村子裡壓根沒聽說過,甚至十裡八鄉都少之又少。
就在溫廣原再也不敢在溫拾家的院牆外停留時,溫浪回來了,他懷了胎,男人懷孕這事,縣志上記載過,還是好事一樁,有迷信的鄉親還覺得溫浪是福星轉世。
有心思靈巧的人,還把主意打到了溫拾身上,既然弟弟可以生,那哥哥說不準也可以,更何況,溫拾這個哥哥長得可比溫浪更顯得嫩和鮮靈。
而溫廣原向家裡說出自己的真實企圖,是因為聽說隔壁村無子的男鰥夫,準備差媒婆上溫成頭他家,去和溫拾說親。
這話嚇得溫廣原苗都沒插完就往家裡跑,向父母說明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歡溫拾,且因為溫拾,成為一個正常的男人。
家裡為他這事不要太歡喜。
而怕一開始就直接請媒婆來實在太過唐突,溫廣原開始殷勤地往溫成頭的小院跑,用他娘的名義,用他爹的名義,用他其實是來看溫浪的名義,送土雞蛋,幫忙挑水砍柴,在院子裡多留一會,心安理得看著溫拾坐在門檻前喜滋滋吃水煮蛋。
怎麽會有人,吃個水煮蛋都這麽開心,這麽好看?
溫廣原同溫拾說媒,圖的不是傳聞中那所謂的溫拾也能生娃,他圖的是溫拾這個人,這個讓他相中,做夢都想共度一生的人。
只是有些話,當時沒來得及開口,現在,更沒有了說出口的資格和底氣。
溫廣原是個怯懦的人啊,他比溫拾更加怯懦,因為溫拾都敢於承認自己的喜歡,他卻連說出口都困難。
他們或許,就這樣陰差陽錯的,再也沒有機會了。
明明是他先來的,如果愛情真的可以講究一個先來後到,就好了。
溫廣原眼眶濕潤,忙低頭揩了一把淚,不想讓溫拾,看到自己怯懦之外的脆弱。
“牛柱哥,你怎麽了?”溫拾捕捉到溫牛柱眼底的晶瑩,一個一八幾的肌肉漢子突然哭起來,真有點嚇人。
“沒事,哥就是,替你高興。”溫廣原鼻子眼睛齊酸,還是保留了最後的體面,不想再讓自己的事情,給溫拾添堵,“真好,你和他看起來,挺般配的。”
溫拾穿的跟少爺似的洋氣十足,哪裡像是溫家村出來的土鴨子,和那宋庭玉站在一起,比和自己站在一起相配。
“溫拾,哥這人沒什麽本事,這輩子也就留在溫家村了,不過你記得,你要是有什麽事,隨時聯系我,哥肯定來幫你。”溫廣原道:“今天我也算沒白來,祝你新婚快樂。”
“謝謝。”溫拾遲疑,他能感覺到溫牛柱不像他話語裡表現出來的那麽開心,可他不知道為什麽,只能也跟著沉下心,眉頭籠起,“牛柱哥,進去坐一會吧,我們別在這裡站著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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