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一棵非常不敏感的樹,也偶爾會覺得,穆瑜似乎把活著本身當成了一件需要制定計劃、逐項完成的工作。
因為本性裡就做什麽事都認真,所以穆瑜也會認真地完成“活著”這項工作的要求,一樣不落地把休息的項目做完。
榮野挑不出問題,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的人類已經在那些時光裡盡力地好好活著,可很久以後回想起這些事,他卻還是像被鐵絲箍住。
……後來榮野去檢查了很多次,沒有鐵絲,所有的醫療系統都告訴他沒有鐵絲,沒什麽鐵絲勒在他的樹乾上。
再後來,聽他說了這些的小槐樹枝瞪圓了葉子,揮著小槐花:“你到最後也沒穿那件圍裙嗎?”
榮野不明白,這和圍裙又有什麽關系:“沒有,怎麽了?”
小槐樹枝被他這個“怎麽了”氣得直晃:“唉,唉!你不知道人家送你圍裙是什麽意思嘛?”
榮野的確不知道,他甚至沒有意識到,穆瑜是想把那件鐵灰色的圍裙送給他。
送他東西幹什麽呢?一棵樹又穿不了圍裙,他穿了圍裙也進不了廚房,榕樹的枝葉實在太茂盛了,一不小心就要被火燒著。
榮野不希望穆瑜在家裡用太多鐵灰色和深綠色的東西,這些顏色會讓人心情壓抑,這是穿書局正經研究過的,長久生活在這種環境裡的人類會變得低落,缺乏能量。
“你還說人家榆木腦袋?”小槐樹枝大聲歎氣,“我看就該有個詞,叫‘榕木腦袋’!你就是個榕木腦袋。”
大榕樹很生氣,把小槐樹枝推出五百米,再拽過一朵興衝衝正準備下雨的過路雲,把腦袋胡亂蒙上。
小槐樹枝五百米迢迢地跑回來:“你為什麽就不懂呢?這是他在邀請你回家。”
“因為你是鐵灰色和深綠色的,他想讓這個家裡有你的顏色,他想讓家裡多一棵樹。”
小槐樹枝說:“他想留下一棵樹。”
在聽這幾句話的時候,榮野又像是被看不見的鐵絲箍住了。
他低聲說:“榕樹不能跟人回家,會把家弄壞。”
“他介意嗎?你問過他介意這個嗎?”小槐樹枝叉著葉子彎腰,“他說不定只是想:啊,只要一睜眼就能看見我的樹,就很好了。”
小槐樹枝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說話,因為是天生的模仿家,聲線都抓到了幾分精髓。
榮野忽然被鐵絲勒得喘不過氣,他有很多事不會告訴槐樹,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他有很多秘密,在那張曼德拉卡生效以後,那些記憶變成他獨自享有。
穆瑜其實是沒有“提要求”這個能力的。這跟成長經歷完全相關,從很小開始,這個世界上就不再有會聽他提要求、滿足他願望的人。
這一點人比樹強,人會退化掉某種能力,用以適應缺乏相應條件的環境。
除此之外,還有個不知算不算好的消息,是絕大多數時候,穆瑜其實也沒什麽要求。
用樹的標準來評判,穆瑜大概就像是那種哪都能長、什麽樣的土壤和氣候條件都行,澆不澆水都行,光照時間長一點短一點都能活的樹。
抗乾旱耐積澇、不懼鹽鹼、統禦風沙。榮野守著他的人類,偶爾會覺得穆瑜不像榆樹,倒像是胡楊——幼樹嫩葉狹長得像柳,成樹的葉片卻又圓潤清香,闊朗如楊。
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處是他的人類生命力似乎始終都很頑強,雖然動不動就生病,但從沒真正倒下起不來過。
壞處是穆影帝拿了三座影帝金杯、在戲裡詮釋了不知多少人的人生,回到自己的人生裡,依然不知道要怎麽開口,留下一棵樹。
一個相當笨拙、不比樹聰明多少的笨蛋人類,安靜地把家變成一個人和一棵樹的家,準備好一個人和一棵樹用的東西,拿出圍裙來問他要不要穿。
榮野不喜歡,穆瑜也就不繼續強求,只是仔細地把那件圍裙收好。
家裡的顏色被經紀人換回去,穆瑜也就繼續用那些太陽的顏色、雲的顏色,把房間收拾得乾淨溫暖。
唯一沒有按照經紀人的意願,被穆瑜難得固執留下的,是一個鐵灰色的懶人沙發。
布料不算太軟,是偏硬的牛仔布,躺上去沒有傳統的懶人沙發舒服。
但穆瑜依舊會在那個沙發裡曬太陽、休息、睡午覺,偶爾醒過來,看到榮野,意識的味道就會變得很高興。
那是種很孩子氣的高興,和穆影帝平時的形象大相徑庭,長過三米的小樹一半就不會這麽高興了,可能會被路過的小鳥拍著翅膀略略略嘲笑幼稚。
榮野自私地保有那些高興的瞬間,他一直試圖弄清楚,是什麽讓他的人類高興。
他的人類想要什麽,他就去找。是榆錢也沒關系,是榆樹也沒關系,是需要一把榕木做的搖椅、一張榕木做的床……需要砍掉一整棵榕樹來蓋房子都可以。
他找不到,他徘徊在他的人類身邊,他搶過一隻貓頭鷹的老花鏡做成望遠鏡,看著他的人類在離島很遠的地方摔倒,撐了幾次右膝都在發抖,冷汗從額角淌到下頜,再大顆大顆落進塵土。
……
一棵榕樹決定要做人。
榮野注冊了任務者,做任務、接受考核。
打下S100世界的第二天,榮野就去找那件圍裙,他不斷跳躍時間點,找了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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