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有點心軟了,想放他進去,又不太放心:“你有牽掛嗎?”
沒有牽掛、又沒有心願能實現的意識,可能會變成“魘”,是槐樹們最怕的大黑球。
如果是這種不速之客,哪怕再心軟,也是不能放進槐中世界的。
“有。”這次少年不速之客回答的很快,“是棵榕樹,我們是朋友。”
槐樹很驚訝:“和榕樹做朋友?它們可是把意識當獵物的,你不怕它吃掉你?”
十三歲的穆瑜搖頭。
單薄的少年站在夜風裡,尚且不知道自己跨過的是條什麽樣的河流,只是仰著頭,語氣有天生的溫和跟罕見的雀躍:“我想一半做葉子,一半開花。”
風還在拂過河岸,槐樹的樹冠卻在這句話裡慢慢靜止,像是人皺起眉。
“可榕樹不會開花啊。”槐樹說,“它們的花藏在果子裡,很難發現,你知道無花果吧?”
少年穆瑜怔了下。
他在這之前沒有了解過植物學的太多知識,雖然吃過一種叫“無花果”的零食,但據說那是沾了酸甜粉末的蘿卜絲。
十三歲的穆瑜思索了幾分鍾,發現自己有一點遺憾:“那我就只能做葉子了,希望是好看一點的葉子。”
槐樹的樹冠重新沙沙響,像是彎下腰,仔細地打量面前的男孩。
少年的靈魂上有榕樹打下的烙印,這種印記是在示警,不論楝樹還是槐樹,都不準讓少年過河。
涉過這條河的人類,不會再有長大的機會,被外面的世界稱為“亡者”。
榕樹要他的獵物長大成人。
“你大概不能這麽早就做葉子,你的……朋友,希望你活下來,希望你長大。”
槐樹問:“你還能堅持住嗎?為了你的朋友。”
少年不速之客站在河水裡,溫潤澄淨的黑色眼睛有種特殊的安靜,那種安靜是槐樹同他搭話,沒有將他直接送回河對岸的緣由。
小小的不速之客仰起頭:“請問,要長多大才行?”
“很大,大到你能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槐樹試著哄他:“你的朋友想和你一起長大,它需要你。”
比起拙於表達、只會看守楝中世界和捕獵意識的榕樹,每棵槐樹都是天生哄人的高手:“如果沒有你,你的樹會很孤單。”
被攔在河岸前的男孩子怔了怔,眼睛短暫地亮了下,像是有星星不小心叫風吹進去:“我的……樹?”
“是啊,你不是要做葉子嗎?還想開花。”槐樹把話說得很可信,“說不定你的樹能學會開花,這樣他就是第一棵會開花的榕樹了。”
槐樹嘩啦啦晃葉子:“這個願望怎麽樣?幫你的樹學會開花,陪你的樹長大。”
……
在槐中世界的訪客記錄裡,有這麽一小段,很不起眼。
是條勸返記錄,來客登記的名字是“小木魚”,應當是假名,因為小木魚後面還畫了一朵會笑的小花。
被勸返的男孩沒有立刻離開,在離那些燈火近在咫尺的地方站了很久,久到“陪你的樹長大、幫你的樹學會開花”變成一點燈火,落在那雙安靜的黑眼睛裡。
“真好。”那隻小木魚輕聲說,他看起來很期待、很高興,但又因為完全不習慣於擁有期待和高興,顯得有些生疏,只知道說“真好”。
槐樹們慣於把事情往好處解釋、擅長說好聽話,總能把每句話都說得和槐花蜜一樣甜,但其實有一點擔憂。
它們擔心會錯了意,擔心那棵榕樹並不是想讓那孩子長大,只是要等獵物變得更有價值。
——好一點的消息,是直到最後,這種擔心也沒變成現實。
不那麽好的消息,是穿書局的AI帶著一棵剛學會傷心的榕樹,跌跌撞撞來找槐中世界的世界意志,它們這兒最年長、最有捕捉風的經驗的大槐樹。
“你不是要他給你當朋友?!那你打那個印記幹什麽?”那棵槐樹急得團團轉,“糟了,糟了糟了,我哄錯了。”
“那孩子以為你是他的朋友,以為能幫你學開花……因為這個,他決定熬過十三歲。”
那棵槐樹搖晃著樹冠比劃:“他說要盡力陪你長到一座島那麽大,再做你的花。”
槐樹把當時的情形描繪得生動細致——這也是槐樹天生就擅長的事,不想有些連話都說不清楚的鋸嘴悶葫蘆榕樹:“不騙你!我都懷疑他那時候是要哭了。”
人在情緒波動的時候是會哭的,有時候是因為開心,有時候是因為傷心,也可能是因為恐懼或者緊張。
少年不速之客看起來太好吃,槐樹沒忍住嘗了一點點,不是傷心的味道,更不是緊張和恐懼。
意識到自己有一棵樹,意識到自己活下來是有意義的、有一棵樹需要他陪著長大,這件事讓涉水而來的少年穆瑜很高興。
只是十三歲的穆瑜已經忘記了要怎麽哭,他的這項能力不是被林飛捷封鎖的,是被鏡頭——從小生長在聚光燈下,穆寒春的兒子、林氏的養子,隨時都可能被人抓拍。
林飛捷從不會庇護穆瑜。不如說很多時候,少年的穆瑜都是被推出去,推到刺眼的燈光下,被數不清的鏡頭注視。
並非人人都不適應這種情形,總會有人天生為鏡頭、為榮耀、為刺激和興奮而生,但這不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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