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母看著被輪椅慢慢碾壓過去的落葉,聲音低不可聞:“你和那孩子越來越像。”
昏沉的暮色裡,雲曳推著她慢慢往落日的方向走,聞言睫毛一顫,竟然微微彎起眼來:“是嗎。”
陸母沒文化,也說不出雲曳身上的具體變化。
只是她也不傻,能夠很明顯感受到雲曳的異樣。
畢竟一個人從張揚輕狂,忽然間變得溫和體貼,這轉變實在是太難以忽視。
連帶著髮型,衣著,坐姿,生活中的小習慣。
有時候遠遠望著他的背影,陸母會一心驚,恍惚間,隻覺得看見了照片裡的陸燃灰。
乍涼的秋風吹來,陸母輕輕打了個哆嗦,一個念頭浮出腦海。
……雲曳好像,
——慢慢把自己活成了陸燃灰的影子。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不對,雲曳垂下眼:“抱歉,伯母。”
他輕聲說:“……我只是太想他了。”
太想太想了。
陸母啞然,很想說什麽,但她也見識過了雲曳濃烈到偏執的感情,擔心一個不留神,再刺激到雲曳。
只能又一次苦口婆心道:“去試試走走吧,多去散散心,和年輕人交流,別老是宅在公寓裡啦。”
雲曳溫柔地答應一聲:“伯母,我明白了。”
陸母一聽他說這話,就明白,雲曳還是在敷衍她,並不打算改變。
陸燃灰死後,真像是把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一並燒成了灰,從此對一切其他事物都漠不關心,活像一具行屍走肉。
人活著,應該往前看,這個樸素淺顯的道理,陸母都懂。
偏偏雲曳甘之如飴,寧可永遠把自己困在以陸燃灰為名的牢籠裡。
這孩子在某些時候,固執得讓人害怕。
陸母長歎一聲,默不作聲地收攏了圍巾。
太陽徹底墜入地平線,視野慢慢暗下來。
在院子裡閑逛的時間差不多了,雲曳推著陸母往回走去。
輪椅滾過石板磚,軋出規律的輕響,兩旁傳來不知名小蟲窸窣聲。
泛涼的秋風裡,陸母出神地望著沉沉黑夜,滿頭華發如霜。
她冷不丁低低出聲:“小雲。”
“你說老實話。”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不會……立刻去找燃灰?”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雲曳卻像是已經設想過無數遍那樣,微微一笑,輕聲說:“不會的,伯母。”
“我哪裡敢死。”
雲曳不害怕死。
死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甚至對他而言,死亡是解脫,更是恩賜。
雲曳無數次想過去找他,可他不敢。
他害怕自己贖罪贖得還不夠,等下去了,陸燃灰還是不肯原諒自己,不肯見自己,該怎麽辦?
雲曳不敢死,於是只能自我厭棄地活著,想用自己的余生償還罪孽。
但他不知道該怎麽贖罪。
陸燃灰和自己糾纏的那段時間,既沒有要過錢,也沒有要過權。
他隻想要一顆真心。
所以雲曳對陸母好,想方設法來彌補自己的虧欠。同時,他以陸燃灰的名義做了無數慈善事業。
但就算做再多的善事,換來再多虛名,這也不是陸燃灰想要的。
雲曳熟練地咽下喉間泛起的腥甜氣,忍受著胃部再次痙攣的劇痛,臉上帶笑,眼神卻像是在哭。
更何況……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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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陸母冥冥中的若有所感,才問出了最後那個問題。
自打那天之後,她的身體就迅速衰敗下來。
不過她前半生過得太苦,底子早就虧空垮了。能健健康康,無病無災地活到現在,對陸母來說,已經是個奇跡。
雲曳當然想盡一切辦法去挽留,但自然衰老的規律並不是可以違背的。
最後的時光,陸母躺在病床上,儀器滴滴滴地響作一團。
雲曳面色蒼白,眼神卻驚懼慌亂,拚命打著一個又一個電話。
他掌控雲氏多年,盡管平時的氣場再怎麽像陸燃灰,在這種緊要關頭,掌權者的威壓驟然爆發,把在場的醫生護士都嚇得像小雞仔。
陸母望著這一切,像是終於積攢起了一點力氣,聲音微弱地開口。
病房裡明明是一片混亂,雲曳卻硬是聽見了她的聲音,疾步走到陸母床邊,半跪下來。
陸母溫和地看著他,好半晌,用盡全力伸出手,摸了摸雲曳的鬢發。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麽十年下來,她早就把雲曳當成了自己半個兒子。
陸母插著鼻管,費力開口:“我……先去找燃灰啦。”
雲曳拉住她的手,瞳孔輕微地發著抖,語無倫次:“您還年輕呢,肯定還有別的辦法,我還能再想想辦法……”
陸母笑笑,費力地搖了搖頭,意思很明顯。
她用幾不可聞的氣音道:“好好活著,他肯定……也是這麽想的。”
“其實……我早就不怪你了……”
“他肯定也……也一樣……”
雲曳驟然一僵。
好半晌,他攥緊了陸母的手指,攥得很緊,哽著喉嚨問:“……真的嗎?”
像是那個童話裡擦亮火柴許下願望的小孩,生怕自己聽到的,只是一觸就碎的海市蜃樓。
陸母用盡最後的力氣,朝他微微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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