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印雪也在想,是這樣嗎?
他十二歲那年霜降時,得了一場風寒,病勢凶險,所有醫生都說他大限已至,藥石無醫。
沒有人明白,為什麽只是一場小小的風寒,就能讓他病得快要死去。
他也無法理解,僅僅記得自己整日躺在病床上,燒得不省人事,痛苦得恨不能就此死去。
終於有一天,他不再發燒了,身體也有了些許氣力,便坐著輪椅去到明月崖後山的院子裡,結果出屋後謝印雪才發現,後山院裡的梨花竟是已經全開了,正在枝頭盎然爭芳,繁堆似雪。
他望著那些層疊明媚的梨花,心中卻隻覺失落萬分。因為明月崖去年的雪下得太少了,他和陳媽說過,等今年的第一場雪下來了,就要早早的去後山梨枝上采新雪,為陳玉清釀酒。
不承想,自己竟從霜降之日病到了次年春分。
他錯過了那年的冬天,不知那年何時絳雪,不知那年何時雪化,更不知沈家人於次年立春之日來到明月崖,守在他的臥房外,跪在陳玉清面前,求陳玉清替他去死。
所以後來春分那天,陳玉清問他,想不想再看一場雪。
他才會回答說:想。
他真的只是想再看一場雪,不是想活下去。
那時的他和現在他都是一樣,都覺得,死亡其實是件很美好的事。
但他也一直明白:這樣的美好,不能屬於他。
蒼茫昏暗的漆夜下,瑪麗姑姑們像是超度苦難病患的醫者,對地上似乎已是奄奄一息的青年異口同聲憐愛道:“加入我們,好嗎?”
青年唇邊笑意未減半分,張口隻道:“滾。”
手持咬骨剪的瑪麗姑姑也笑著說——
“那你就去死吧。”
說完這話,它收緊握把,在“嚓”的一聲脆響中剪斷了青年的脖頸,將主人本就病弱支離夫人軀乾與頭顱分離開來,可那一雙濯濯明淨,如雪水凝成的眼眸卻未曾闔閉,隻無聲無息微垂著羽睫,斂去了眼底所有情緒。
“凡人不可與神明比肩。”
按住青年身體的四個瑪麗姑姑結束處決,松手齊聲說道:“我雖不是神明,可你卻是個微不足道的凡人。”
最終,手持咬骨剪的瑪麗姑姑松開了武器,將青年的頭顱從地上捧起,望向那雙空幽清寂眼睛,想從裡面看到每個人臨死前的恐懼與絕望,亦或得到超脫時的輕松與坦然。
結果那雙眼睛裡仍舊什麽都沒有,放大瞳孔內是空無一物的死寂,連它的身影都無法倒映其中。
瑪麗姑姑視如敞屣“切”了一聲,剛要無趣地將青年頭顱扔掉,就看到青年本應滯凝於死亡一刻再無生機的面容上,忽然浮現出了笑容,青年緩緩勾起唇角,唇瓣張合著,輕聲道:“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①
凡人不可與神明比肩,
可神君何在?太一安有?②
瑪麗姑姑望著這顆開口說話的死人頭顱歪了歪腦袋,像是在疑惑人死了怎麽還能說話,可它的腦袋這一歪就直接歪砸到了地上,墜下那一瞬,它看到自己身體還保留著之前的動作,呆呆僵在原地。
青年左手緊握著劍,沒有頭顱的身體站在它身後,劍身血跡淅瀝,成珠滴滴滾落。
而那顆被它的身體用雙手捧在掌心的頭顱,則睨視著它嗤道:“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③
“你一個廢物,連我這凡人都不如,也好意思自比神明?”
言盡,瑪麗姑姑就見青年的身體朝自己走來,然後抬起腳,緊跟著……它就起飛了。
腦袋滾下樓梯的時候,它還能隱約聽見青年的聲音:“不過你的身體好像比我的結實?拿來給我用用吧。”
瑪麗姑姑:“……”
這他媽還算是人嗎?
其余四個瑪麗姑姑也很想問。
因為謝印雪雖然說要借咬骨剪瑪麗姑姑的身體用,可他卻不是用來給自己當身體,而是用來給他的身體當肉盾盾牌,拿來抵擋剩余四個瑪麗姑姑的攻擊,防止身體再慘遭分屍。
至於他頭顱則像是蜘蛛一般,本無生命的發絲分為八縷承接腿的功能,踩在地上時悄無聲息,帶著腦袋快速從地面爬上牆面,又爬至天花板,直朝護士們躲藏的方向奔去,彈指間便融入了黑暗深處,難尋蹤跡。
這一刻,剩余的四個瑪麗姑姑隻覺著,他比它們更像是死亡階段的怪物。
它們想追上青年,但有了肉盾的青年身體揮出至劍招卻越發狠辣凌厲,劍影劍芒如落雪飄絮在月色下閃爍,所至之處血花飛舞,肉沫四濺,可能因為身體沒有眼睛了,所以殺起來也就不必管和不和諧美不美觀了,哪怕瑪麗姑姑們的身體再耐打,也遭不住這絞肉機一樣的劍法,一時被纏得脫不了身。
值得慶幸的是同一時間內,慘受折磨的不止瑪麗姑姑們,還有躲藏在負一層食堂裡的鄭書。
食堂是他今晚精心挑選的躲藏位置,因為這裡有四個出入門口,很方便病患找來時他和穆玉姬逃跑,尤其天黑後鄭書和穆玉姬還發覺他們似乎有了感應病患在哪的能力,故躲在謝印雪頭髮圍成圈裡的鄭書覺得,今晚必不可能有病患找到他和穆玉姬——哪怕是謝印雪本人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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