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死完。”
謝印雪抬眸,目光徑直落向百合子,張唇問她:“朱厭已死,現在你肯殺薄郎了嗎?”
百合子沒說話,她現在真的很累——不止是身體累,心也累。
明明朱厭死了,再無凶獸能影響他們的心智了;明明一切曾高漲的愛和恨也都回歸原位了,明明那樣拚死維護薄郎的事就發生在不久之前,然百合子此刻回憶起來,卻隻覺那像是一枕黃粱的大夢一場,如鏡花水月、空中閣樓,飄渺而不真切。
但饒是這般,她也回答不了謝印雪的問題,給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百合子問謝印雪,也是在問自己:“……他真是薄魚嗎?”
青年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道:“請蠻和小蠻姑娘來跳一場舞吧。”
柳不花遵令去找了蠻和小蠻,兩位姑娘很給柳不花面子,一聽他想看舞,二話不說便換衣登上了飲月堂的池中舞台,揚手間珠釵相擊琳琅,蹁躚時腳腕金鈴清鳴,台上一舞起,棧外大雨落,宛如他們初到妖精客棧時的那一幕。
蔡樂樂望著窗外驚訝道:“下雨了?”
虞佳憶也很錯愕:“雨勢還這麽大……”
一點兒都不像是有旱災的樣子啊。
劉斐抿抿唇說:“下雨了,沒旱災了……那薄郎究竟是不是薄魚?”
作者有話說:
①又西四百裡,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銅。有獸焉,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厭,見則大兵。——《山海經·西山經》
第242章
無人回答劉斐的問題。
吳煜、譚凡毅是難以判斷,不敢肯定;剛醒來的辛天皓是滿頭霧水,不明就裡;而先前始終偏袒保護著薄郎的百合子原本張開了口,卻又顫顫閉緊,沉默不語,連執意要殺薄郎的謝印雪也一言不發。
飲月堂內觥籌交錯,可一切喧嘩仿佛都打破不了他們間的這份沉寂。
直至一道柔和甚至是有些弱氣的聲音說道:“是的,我是的。”
那是薄郎的聲音。
他的回答不啻平地驚雷,話音剛落,劉斐、蔡樂樂和譚凡毅等人便倏地扭頭循聲朝來人望去。
薄郎捂著肩上的傷口,一瘸一拐,腳步虛浮,艱難地走近眾人,開口再次字字清晰地重複道:“我就是凶獸薄魚。”
這句話說出來後,薄郎就像卸下來了什麽重擔,整個人都放松了不少,吳煜、譚凡毅和劉斐卻變緊張了,還將手按上法器琵琶和銀劍,時刻準備迎戰一般警惕。
“抱歉……欺騙了你們。”薄魚察覺到了周圍氣氛的改變,歉然苦笑道,“但我沒有惡意的,我也真的沒有害過人,我只是……有些害怕。”
“我看到你們殺了合窳和雀夫人,我怕你們也殺掉我,我就想……要是你們死了就好了。”
“對不起呀……”
青年一聲聲、一句句,小心翼翼地和他們道歉,即便渾身沾滿汙血,他也還是那樣的漂亮。一張蒼白的臉上寫滿了不諳世事,一隻桃花眼如被水洗過似的烏潤乾淨,浸足了懵懂無知,哪怕親口承認了自己就是那會給人間帶來災禍,正道修士必要誅之的凶獸,只要看著這張臉、這雙眼,旁人就很難對他狠下心——尤其是當人們知道,他所說的都是實話以後。
妖精客棧這個副本設計最玄妙的一點在於:只有當凶獸對人產生殺意時,凶獸們所應的災禍才會出現。
薄郎大概是所有凶獸中最為弱的那一隻了,他沒什麽自保能力,又膽小、怯懦,遇上比自己強大的掠食者只會可憐兮兮地求饒,並在心裡祈禱:他們如果死了就好了。
這樣想有錯嗎?其實是沒有的。
如果你在森林裡碰上一只要吃你的老虎,你肯定也會希望老虎死了就好了,因為這樣你就能活下來了。
這是求生的本能,僅僅是想活下去罷了。
“在來妖精客棧以前,我沒怎麽見過雨。”
薄郎呶呶道了許久的歉,見參與者們仍是默不作聲,眸光便黯了些,他悲傷地望著窗外的雨,像是在看可望而不可即的珍寶:“因為我在地方,不會下雨;進過的池塘,水都會乾涸。”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明明我也是魚呀……我一直想到水裡去,我也應該生活在水裡的。”
“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因為我是凶獸,我活著,就會帶來災禍。”薄郎收回望雨的目光,哀聲道,“你們修道之人,要維護蒼生,所以你們要殺我是應該的。是我不該貪生,不該逃。”
那一刻,從青年身上傳遞而來的、幾乎凝為了實質的濃鬱絕望,感染了所有人。
它就是像是一顆擠入蚌肉的沙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帶來疼痛,存在感強得無法忽視,因此縱使朱厭死了,再無凶獸能夠影響他們情緒,他們也依舊不可避免地共情了薄郎的哀傷。
百合子搖搖頭,啞聲道:“沒有這樣的道理……”
“天命如此。”薄魚露出一個認命的微笑,悲涼道,“百合子道長,謝謝你曾願意信我、護我,我能不能再問你一個問題:人死後會入輪回,妖死後也會吧,我死後……也可以麽?”
百合子紅著眼告訴他:“可以的。”
“那下輩子我不想再做凶獸了,我隻想做一條魚,一條能夠活在水裡的普通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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