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印雪有時會覺得應當是後者。
他跟在沈秋霖、沈懷慎和陳玉清三人身後走出病房。
而病房外不是醫院的走廊,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沈秋霖、沈懷慎和陳玉清三人在這條路上越走越快,謝印雪也加快腳步,卻怎麽都追不上他們。
他形單影隻,踽踽獨行,路途中歲月光陰又不知過去多久。
謝印雪眼前灰霧漸濃,身後卻忽然傳來陳玉清的輕聲歎息:“山高水長,總會有再相遇的一天。”
沈懷慎一夕蒼老的嗓音緊隨其後:“不必再相逢了。”
謝印雪驟然停步轉身,卻如照鏡一般,看見的依舊是空曠寂寥的茫茫長路。
陳玉清的聲音換了方位,歸於前方,自謝印雪耳後發問:“阿霖,你看見,你身後可有人?”
謝印雪沒有回頭,他望著後方來時的路,張唇音色澀啞道:“師父,我看見我身後無人。”
陳玉清又歎:“既無人,你便是領了‘孤’命,自此孤星入命,至死孑然一身。”
“故往後,你便不能再叫‘沈秋霖’了。”
“師父,那我該叫什麽?”
第270章
世人非生來就有名有姓。
不過名字,卻是世人第一件擁有的,唯一獨屬自己的事物。
它如此特殊。
因此世人在取名時,往往會慎之又慎。
而謝印雪曾用的“沈秋霖”一名,源自一首詞。
這首詞的首句“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世人耳熟能詳,沈懷慎卻更愛後片中的“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兩句。
所以他為自己與妻子在深秋降生的愛子取名:秋霖。
寓意為我與君曾立誓不離,哪怕終作決絕之別,也無悔無怨。
誰知他和解忘尋之間,最後還真應了這兩句——此一別後,長絕無再見之期。
“你上明月崖那日,我給你算了一卦。”
謝印雪循著陳玉清的聲音再度轉正身形,回眸只見前方原本濃霧彌繚的漫漫路變成一座熟悉的涼亭,亭內有兩人相對而坐。
陳玉清望向中間的矮桌上的三枚銅錢,輕聲道:“此卦,為地火明夷卦。這一卦日入地中,光明被傷,乃落陽之相,是凶卦。”
亦是謝印雪被沈懷慎送到明月崖時滿山暖霞的夕陽之景。
陳玉清收攏桌上銅錢,用食指沾了茶水,在矮桌上寫下三個字:“凶卦不吉,師父為你重新取個名,叫‘謝印雪’罷。”
“改姓‘謝’,是要你謝還父母生恩;叫‘印雪’,是要你時時謹記印雪鑒心,莫要留痕。”
矮桌另一旁烏發雪目的小孩聞言低眉垂睫,目光定定凝著新名,須臾後他緩緩抬首,答應陳玉清:“好,師父。”
可見小孩這樣乖巧聽話,陳玉清臉上卻無喜色,他眼中瞳光閃閃晃晃著,反浮現出幾分悵惘,像在看眼前烏發雪目的小孩,又像是在看那雙雪眸之中自己的倒影。
“飛鴻踏雪,雪有印痕,鴻飛無痕,不計東西……”他輕喃,伸手摸了摸面前小孩的發頂,“師父希望你能做到。”
謝印雪問他:“師父,若是我做不到呢?”
陳玉清緘口沉默良久,末了,他才背對謝印雪給出三個詞:“……若做不到,便會誤人誤己,傷人傷己,害人害己。”
但謝印雪終歸年幼,再如何早慧,他也不能深徹了解三個詞代表的分量,隻懂把陳玉清的話死記硬背在心裡,每至冬日,就在雪中反覆行走,學著斷欲忘情——從做一個叛逆冷漠的不孝子開始。
他寧願老遠跑回醫院裡去見那小鬼一趟,都不肯再見沈懷慎一面。
醫院裡的小鬼抱著腿縮在樹蔭底下,看到他來興致也不高,睜著一雙黑魆魆的眼喚他:“阿霖,你是來看我的嗎?”
“我不叫‘阿霖’了。”謝印雪坐到他身邊,“我改名了,你可以叫我‘阿雪’。”
小鬼誇道:“噢,像你的眼睛,很好聽。”
“謝謝。”謝印雪先道了謝,才回答他的問題,“我確實是來看你的。”
“謝謝。”小鬼也和他道了聲謝,然後說,“我今天在醫院看到我爸爸媽媽了。”
謝印雪問他:“他們也是來看你的嗎?”
“不。”小鬼把頭往膝間更深地埋了埋,“我媽媽的肚子裡有新弟弟了,他們是來找醫生,用一個大機器看弟弟的。我也看到了……他還好小,都沒你的頭大。”
謝印雪道:“……我頭不大。”
小鬼吸著鼻子:“我還看到他們笑得很開心,其實我也好高興,可我覺得他們好像要忘記我了,怎麽辦啊……”
謝印雪覺得自己大概遺傳了沈懷慎的一些性格,譬如不會安慰人,所以他憋半天就憋出一句:“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小鬼抬起頭,淚眼茫然道:“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謝印雪不講話了。
他怕自己給小鬼解釋完這句話意思,小鬼會哭得更厲害。
但他不和小鬼說話,小鬼和他說。
小鬼絮絮叨叨道:“算了,我都死了,他們還是忘記我吧,這樣起碼他們不會再難過了。阿雪,我好羨慕你,你還活著,你爸爸肯定不會忘記你……”
謝印雪張唇打斷他:“我沒有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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