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而言之,L-999他學會了‘憤怒’。
陸明泓低頭垂眸,因內心糾結而眉頭緊鎖。
這是他不曾讓對方體會過的情緒。在家中只有他們彼此,無憂無慮,宛若身處樂園。而就算他有不滿慍怒的時候,也從未像尤裡那般毫無阻攔、無差別的釋放,橫衝直撞,純粹而強烈。
可這點,或許連尤裡本人都無法控制。
因為這是機械症候群下所有患者的夢魘,身心上都遭受日益劇烈的無形折磨。
機械症候群,得病初期患者表情會愈發趨向單一,肢體行為與肌肉的控制逐步僵硬,不斷重複同一動作,程度隨病情加重而加深。
正如他未來注定會變成沒有感情沒有表情,冰冷僵硬的‘鐵皮機器’死去,尤裡必將被束縛在無止歇的扭曲憤怒中,無處遁形。
陸明泓莫名喘息著,對仿生人說道。
“下次、下次出去的時候······我會、會再告訴你的。”
——實在是,懦弱
磕絆回答的陸明泓,內心則在暗罵譴責著他又試圖逃避的想法。
——不行,還是必須要做點什麽
數天前早已決心摒棄會優柔寡斷的自己,陸明泓強迫自己行動起來,哪怕只是心理暗示。
可手裡兜著仿真草屑的L-999一言不發,那目不轉睛直視他的模樣,又令他愈發心慌意亂,將被混沌衝昏頭腦。
“我——”
“嗯,那好叭!”
內心鬥爭尚未激烈,就被仿生人的一句撫平。方才還難得恍惚失神的L-999,竟在他面前恢復平常的嬉皮笑臉,變臉比翻書還快。
“那你下次告訴我哦,明明陸~”
然而這理應慶幸發生的轉變,卻並沒有讓陸明泓松了一口氣。
他依舊站在玄關與笑嘻嘻的仿生人對望,欲言又止,微笑勉強而苦澀。
身軀忽然猶如千斤沉重,他無力支撐,任後背抵著冰冷堅硬的牆緩緩坐下。由於一直沒松開緊握著的手,仿生人也被他帶動蹲地。
“L-999。”他在仿生人不解的目光中抬手,為其摘下圓帽,小心撫順對方凌亂的發絲,“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我該拿你怎麽辦。因為你······”
因為你,已將我保護得太好了。
仿佛又是他們初到那日的重演。
不願看他自怨自艾,傷害自己的仿生人,再一次為他替換了‘主次’,寧可自己不得到關乎自身存在的重要回答,也要讓他不再因艱難的抉擇鬱結心煩。
因為看他受到尤裡·弗恩的惡意緊逼,在多次保護他的行為下,催生出新的情緒。
可這些,無疑令他陷入更深的無措和愧疚之中。
無措在於,他不知如何才能讓L-999脫離以他為整個世界的‘中心’,這樣狹隘又前路渺茫的境遇。
愧疚在於,他的心聲而非理智,已愈發頻繁的向他呼喊,要他接受這一切。
接受一個來自仿生人的‘愛’。
晃神之際,陸明泓喃喃自語著,“尼奧那家夥,該不會邊看著邊在哪個角落偷笑吧······”
看著他躊躇為難,看著他動搖矛盾,看著他因為仿生人L-999情緒起起落落,不斷剝離二十多年來他與他的病共同為他澆築的冰冷外殼。
狡猾又奸詐如尼奧,故意要與他切斷聯系,禁止他借用自己的權利,並非是擔心他的追查會拖自己下水。
而是毫無疑問,在設計一場僅為觀測他面對異常仿生人的實驗。
如果他還能照常以尼奧的名義行事調查,他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傘公司關於L-999這批仿生人的資料。再不濟,也是程序系統方面的詳細介紹。
失去直達的途徑,現在他無法定奪,L-999到底是依照那原始系統下設置的,被定為本能的‘至高指令’而愛他。還是與他接觸朝夕相處,在逐步穩固的意識情感中萌生對他的依戀。
更糟糕的是,他曾不屑,不齒,甚至冷冷抨擊人類將愛與關護依托於程序運作的仿生人。
孰料輪到了他,他竟也逃脫不掉這個恐怖的渴求定局。
因為無論L-999到底屬於哪種情況,他似乎都會越來越難以割舍。
不變的笑臉對著他,永遠是充滿欣喜愉悅的,仿生人五官端正,神態靈動,與人類肌膚無異的外皮找不出任何機械部件,他將對方的手掌抓握,柔軟又具有彈性,相近的體溫真實到引人遐想。
像是父母過早擔憂起孩子長大成人遠走他鄉,又像是不忍伴侶獨自背負使命屢屢歷練,悵然中的陸明泓以視線描摹L-999的面龐,突然不安起哪天會目睹仿生人完全獨立,徹底走出他庇護的未來。
即使他的頭腦告訴他,這才是對的,這才是於異常仿生人L-999而言,最合適的。
L-999不能活成一個‘為了陸明泓’而存在的新生命體,否則他將永遠跨越不了仿生人與自由個體之間的究極界限。
沉默著,困頓著,陸明泓忽的做出一個決定。
“L-999。你還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幫你取一個名字麽。”
仿生人本就閃閃發亮的藍眼,愈發晶瑩了。
“什麽什麽?!什麽名字。”
果不其然,之前不知‘名字’為何物的家夥,此刻經他一提竟立馬眼神狂熱起來。更印證著這些天向外界的學習沒有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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