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曾有一對相愛的男女,塔納托斯帶走了病重女人的靈魂,死別時女人的亡靈充滿哀傷不舍,男人則守著女人的屍體悲痛欲絕——那次工作還被小愛神丘比特撞見,丘比特當時因此還覺得死神很無情。
但丘比特並不知道那件事的後續。女人死後進入愛麗舍樂園,在懷念人間的愛人幾年後就和另一個亡靈墜入愛河。男人在人間痛苦了幾年,也與一名美麗的姑娘結為夫妻度過一生。後來男人和他的妻子白頭偕老,一同來到愛麗舍樂園,遇到曾經心愛的女人和她的新丈夫,他們很湊巧地成了鄰居,可雙方都沒有認出彼此。
唯一記得他們曾經相愛過的,竟是塔納托斯。
這樣的例子,在愛麗舍樂園還有很多很多。
世事無常,世間所有都會變化消逝,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沒有什麽可以永恆,生命不能,愛情也不能。人們總會迅速接受並開啟新生活。
這樣其實挺好的,一直沉湎過往的傷痛也並不好。只是身為永生並目睹一切的神,塔納托斯難免感到厭倦與惆悵。
塔納托斯這話乍一聽只是在感歎地府的現代化設施,古代鬼也能學會使用現代產品。但閻羅身為塔納托斯的“知己”,領會到的當然不只是表層意思。
閻羅說:“人類是很能適應新環境的生物,高中畢業時有再多不舍,到了大學又能有一群新朋友,工作後社交圈再換一波,再過上幾年,就會連高中同學的名字都忘了。曾經以為永生難忘,割舍不掉的東西,最後都淡忘於無痕歲月間。”
“同樣的道理,凡人去世時對人世有諸多留戀,隨著時間的流逝,卻也會逐漸習慣在陰間的日子,不再頻繁懷念生前。無需孟婆湯,也再記不起前塵。”
“他們並非死去,只是完成了人生的畢業禮。”
閻羅看向塔納托斯:“而你是為他們頒發畢業證的那個老師。”
有些鬼在人間隻活短短十數載就意外身亡,卻在鬼城活了千年,對他們來說,地府才是他們的歸屬。
死亡同樣意味著新生。
死亡是人生的畢業,死神是在頒發畢業證。
塔納托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但這樣的說法可以讓他輕松很多。
“宙斯曾命我殺死西西弗斯。”塔納托斯突然開口。
這話題轉得猝不及防,閻羅有些意外,但還是作出聆聽的姿態。
沒想到這一場談話竟有讓小死神打開心扉的趨勢。閻羅曾在波塞冬那裡聽過西西弗斯的故事,但現在他更想聽小死神親自講一遍。
“宙斯拐走了河神的女兒,西西弗斯將河神女兒的下落告訴了河神,因此觸怒宙斯,於是他命我帶走西西弗斯的靈魂。”塔納托斯一口氣說完這麽長一句話,緩了很久,聲音低下來。
“我覺得西西弗斯沒錯,就沒有殺他。”
“西西弗斯用計想要鎖住我,我一眼就識破了他的計謀,但我還是被他鎖住。”塔納托斯低聲,“我故意的。”
閻羅早就猜到了,他接話道:“因為你不想看到人間再有死亡,你覺得你是罪魁禍首,就趁此機會自願被擒。”
塔納托斯轉頭看著閻羅。他想起白無常那句“如果世上有誰最能與你感同身受,不是我們,是閻王殿下”。
他突然感受到了。
“是。”塔納托斯承認,“我被鎖了十年。我隨時都能斷開鎖鏈,但我沒有。”
“起初,人們發現他們不會死亡,大家都很開心,我想,這世界沒了我確實很美好。”
“後來,人類越來越多,新生兒每天都在出生,卻始終沒有人死去。食物、水和土地都變得不夠分,人們開始爭奪有限的資源,為此痛下殺手,甚至發起戰爭,殺死更多的人。但我不在,那些受了致命傷的人不會死,也不能治,每天痛苦地活著。”塔納托斯慢慢講述著,不願再想起那是怎樣一副人間煉獄。
“……所以,我掙脫鎖鏈,將那些靈魂都帶走了。”
希臘神界傳言是宙斯派阿瑞斯去救塔納托斯,實際上阿瑞斯趕到時,塔納托斯早就自己斷開鎖鏈離開了。
阿瑞斯不願放棄建立功勳的機會,就沒有解釋塔納托斯其實並不是被他救的。反正塔納托斯沉默寡言,也不會跳出來解釋。
“我回到冥界向冥王陛下請罪,他說被鎖十年這不怪我,應該怪宙斯和西西弗斯。我想說不,我是故意罷工,造成這樣的後果是我的罪過,但冥王陛下不準我說出來。”
“我明白冥王陛下知道我是故意,但他袒護了我。”
閻羅能在短短時日內就知道塔納托斯的心結,哈迪斯又怎麽會不知道塔納托斯的恐懼。但哈迪斯並不擅長心理輔導,他放縱塔納托斯罷工十年,用事實告訴塔納托斯死亡存在的意義,最後也沒有怪罪他。
塔納托斯卻為此自責很久。
“你說得對,人間是一所學校,總有新生要來,也總有人要畢業。如果一直不畢業,學校會收不下那麽多學生,整所學校都會崩潰。”塔納托斯聲音越來越輕。
“離別是必然且必要的,但我總是不願面對離別……我害怕面對。”
也許是太為閻羅的遭遇難過,塔納托斯不再將自己的心事藏著掖著,不知不覺就說了這麽多,或許也是想借此安慰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