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顧自說完,突然沉默下來,靠在床頭盯著手背上的輸液針發呆。
“總有一天我們會從世界上消失。”
白楚年垂下眼睫,燈光在他眼瞼下投了一層陰影:“像報廢的槍一樣。”
鍾教授坐在床邊望著他,能感覺到他的低落,從抬上飛機時他情緒就一直很頹喪。
在多年的實驗體研究中,鍾教授發現一部分實驗體擁有十分細膩的情感變化,他們的大腦會對指責、誤解、拋棄等模擬場景做出排斥的反應,與依靠芯片程序做出固定行為和表情的機器人截然不同,甚至由於大腦經過精密的改造,他們會比人類更敏感。
把所有實驗體懶惰地歸為一類,並且無視他們其中一部分的人性是武斷的。很不科學。
“會長已經動身去威斯敏斯特參加國際會議了,暫時脫不開身。”鍾教授站起來,“他交代我做件事。”
溫暖修長的手輕輕搭在白楚年發頂,揉了揉,淡笑著說:“他讓我這麽做,順便告訴你,你獨一無二。”
白楚年後背僵了僵,不自在地清清嗓子:“知道了。”
鍾教授給他拔了針,緩緩走出臥室,關上門。離開前他往門裡望了一眼,白楚年用被子把腦袋蒙得嚴嚴實實,在床裡蛄蛹。
私人飛機落地,負責照顧白楚年的幾個護士想把他抬到擔架床上推下去,白楚年沒答應,披上外套自己下了飛機。
機場外停了一輛保時捷,韓行謙坐在駕駛座裡看最新的醫學雜志。
白楚年拉開車門坐進去:“我說你在這閑得直哼哼,讓教授親自接我一趟,你過意得去老子還過意不去呢。”
韓行謙合上雜志,手搭在方向盤上:“會長的命令,我插不上話。抽空給你接機就不錯了。”
“抽空?”白楚年才注意到副駕駛坐著個人,蕭馴板板正正坐在座位上。
白楚年當即下車,隔著玻璃給韓行謙比了個中指,用口型說:“畜生。”
韓行謙開車在他身邊緩行,按下車窗,輕輕推一下鏡框:“走唄。”
傍晚風涼,白楚年攏住外套迎著風走,回頭問他:“你帶他出來幹嘛啊。”
“做點成年人該做的事情。”韓行謙指尖輕輕敲著方向盤。
“哎唷。”白楚年聽了都覺著汙耳朵。
蕭馴趕忙解釋:“韓哥帶我到聯盟警署改身份證。靈緹世家的身份不方便所以……”
韓行謙挑眉看他:“不然呢?”
蕭馴噎住,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我自己回基地。”白楚年擺手讓他們先走,臨走前扒著窗戶囑咐:“我好容易弄進來的狙擊手別給我糟蹋了,你這個逼,你不是什麽好鳥。”
韓行謙笑了一聲,關上車窗匯入了車流中。
白楚年在港口周邊溜達了一圈,夜裡刮起微風,在皮膚上冷起小疙瘩,他裹緊外套,蹲在碼頭,摸出剛買的廉價煙和打火機,手涼得有些僵硬,按了幾次才點燃火焰,停泊的渡輪上掛的燈倒映在海面上。
其實他也積攢了幾百萬的存款,別墅和跑車放在看不見的地方積灰,但他就是喜歡住在一梯兩戶挨挨擠擠的公寓小區,早上聽著對門遛鳥大爺吹著口哨下樓,擠進人挨人下餃子似的菜市場挑選今天想吃的東西,這些被人們抱怨夠了的瑣碎日子,恰好就是他生長在繁殖箱裡看不見又向往的生活。
煙灰落在水裡,白楚年跟著低下頭,水裡映著自己的影子,映出耳朵上戴的雪白魚骨,黑色礦石在黑暗中隱現暗藍顏色,有頻率地律動,像在呼吸,也像心跳。
他伸手在水面畫了個笑臉,從身上蹭了蹭水站起來。
已經很好了,要知足。
凌晨時分,蚜蟲島已經有人在不同場地加訓,日光明豔時,學員們在岸邊集合列隊,每個人都打點行李整裝待發。
今天是年底考核的日子,考核實況會在總部同步轉播,各個科室的前輩們都能看到每個學員的表現。
白楚年乘渡輪回來,掐著時間剛好趕上出發,他換上教官服下船,外套隨意搭在肩上。
幾位教官都在場,各自訓誡囑咐自己班的學員,轉過頭看見白楚年回來,用不可言說的複雜表情看著他。
“看我幹嘛。”白楚年還挺納悶,“我出差回來了。”
學員們見白教官回來,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大眼瞪小眼地站得筆直。
白楚年看了眼表,嗓子發乾,說話煙嗓有點重:“幹什麽,希望我死外邊?”
他從口袋裡揀出蛤蟆鏡戴上,插著兜在列隊中巡視,給螢整了整帽子,給陸言扒拉一下領口。
“一個個,賊眉鼠眼眼睛發光,什麽事兒啊這麽樂呵?”
“今年考核要是再打個稀碎,自己先想想下場,聽見了嗎?”
小醜魚站得筆杆條直,對著白楚年一個勁兒揚下巴。
白楚年插兜走到他身邊:“不是,你什麽毛病?”
“教官,後邊,後邊。”小醜魚小聲說,皺著眉朝他擠眼睛。
“後邊個雞兒。”白楚年回頭看了一眼,沒什麽異樣,於是靠到後邊一人高的礁石旁,“打起精神來,不管發生什麽事兒,記住鎮定、冷靜,聽到了嗎?”
“聽到了!”學員們高聲答應。
“聽到了,長官。”
一個低沉磁性的嗓音緊貼他的耳畔輕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