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時候,他的天資剛剛嶄露頭角,被父君寄以厚望,要在蛟龍會上為大名宗氏爭光,他有父親賞識,母親疼愛,弟妹們都對他敬重崇拜,那是他一生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解彼安深陷在一種濃稠的哀思裡,無法自拔,就連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亦無所察覺。
范無懾偏頭看著解彼安,目光茫然卻又不失溫柔。在同一片靜謐的星空下,他好像也跟著時光的長河回溯到了從前,天上是月亮與星鬥,地上有倒影與流螢,天上人間,有且只有他和大哥二人,這仿佛是一場專為他們精心籌劃的夢。
那時候,他抓著大哥的手,驚喜地又蹦又跳,興奮得一夜都沒睡好。
如今,他反握著大哥的手,他俯視著大哥沉靜的眉眼,想要這一刻綿長雋永,卻又生出美夢將醒的恐懼。
解彼安就在那一刻回了神。他驚訝地抬頭看了范無懾一眼,然後抽回了手。
范無懾的掌心一空,他攥緊手指,想要阻止熱度的流逝。
“以前,我們都會來這兒賞月,賞流螢。”范無懾輕聲說,“是你先發現的地方。”
解彼安沉吟片刻:“太晚了,回去吧。”
范無懾再次拉住他的手,“我們以前都會待到天明的。”
“放開。”解彼安皺眉道。
酒氣衝上顱頂,伴隨而來的還有從解彼安這裡不斷累積的失意,范無懾臉上發熱,手攥得更緊了:“我想天亮了再回去,大哥陪我。”
解彼安心頭一震。
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范無懾的這句話,竟與當年對他撒嬌耍賴時說的一模一樣,只是如今的口吻霸道專橫,同樣是無法拒絕,從前他對小九是寵溺與縱容,如今他對范無懾是戒備與畏懼。
范無懾拉著解彼安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坐下了,他從乾坤袋裡拿出一件披風,將解彼安裹了起來,然後順勢攬住了他的肩膀。
解彼安端坐著,身體一刻不敢松懈。
“真美,這麽多流螢,跟小時候一樣。”范無懾的手握著解彼安薄削的肩頭,心中感歎,小時候好像能為他撐起天的男人,為何現在變得這麽瘦、這麽蒼白,讓他隻想一刻不放地摟在懷裡,也想為其奉上世間所有。
可是,他的大哥不要,什麽皇位,財富,法寶,他以為大哥看中的那些東西,倒頭來只有他當了真,如今大哥不要他能給予的一切,也不要他。
解彼安靜靜地看著這些金螢流火,猶如漫漫星河揉碎了鋪灑人間,無與倫比地浪漫,他輕聲詠道:“‘騰空類星霣,拂樹若花生。’”
范無懾偏頭看著解彼安的眼睛,點點瑩亮,細碎的星星仿佛也灑進了他的瞳眸,溫柔而專注,動人至極,他氣血湧動,濃烈的渴望像要衝破肉身的束縛,撲向它瘋狂執念的那個人,他拚命地拖拽住心頭的猛獸,拚命地壓抑著渴求到恨不能摧毀的欲念,克制再克制地低下頭,在他的額頭上印下一個無限輕柔地吻。
解彼安卻渾身緊繃,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如臨大敵。
“你不要害怕我。”范無懾的聲音深沉暗啞。
“大哥,別這樣對我。”那聲線又多了幾絲顫抖。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出賣我,我以為你害死我娘,我不是故意那樣對你,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所以我受不了你那樣對我。”范無懾抱住了解彼安的肩,額頭抵著解彼安的腦袋,“可是我心裡始終都有你,只有你,想忘也忘不掉,一百年,兩百年,兩生兩世,永遠都忘不掉。”
解彼安心中酸楚難忍。當他看到漫天螢火和這片熟悉的湖泊時,腦海中全是少時的歡聲笑語,畢竟刻在心上過,誰又能忘記。可那些刻骨銘心的痛,面部可憎的恨,同樣無法忘記。
他偏過頭去,身體想要逃離,卻被肩上的重量壓得無法動彈。遲來的悔恨一文不值,否則,他的掙扎、痛苦、絕望、失敗,也就一文不值了。所以他極抗拒這些預謀好的、為了喚起他從前的記憶而做的事,無論是少時的美味美酒,還是曾去過的地方,都是范無懾企圖讓他心軟的手段,他一直戴著這張麻木的面具,生怕上面出現裂紋,泄露出他愈發難以控制的情緒。
“大哥,跟我說說話。”范無懾低聲在他耳邊說,“你一定有很多話想說,不要把一切都藏起來,說句話吧,罵我的,恨我的,什麽都好,你要說出來。”
解彼安漸漸手握成拳,這段時間壓抑著的憤恨,已經愈發難以自控,而范無懾還在緊迫地逼近,再逼近,好像不將他激怒就不罷休。
“我知道你不想看我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也不想看我為自己辯解,那麽換你來說,好不好,大哥,師兄,不要不理我。”
范無懾清楚地意識到,曾經那個會辯解、會爭執、會反抗的大哥,還在為自己、為他們的情義苦苦爭取,還沒有完全關上自己的心門,可眼前這個人,麻木的,冰冷的,無謂的,他的心就快要死了。比起惡言相向,竟是冷漠更令人絕望。
“大哥……”
“你想讓我說什麽?”解彼安扭過頭,目光迸射出星火,“有什麽話,是我們當年沒說盡、沒說絕的?”
范無懾凝眸望著解彼安,半晌,才沉聲道:“你還喜歡我嗎。”
解彼安的瞳仁放大又緊縮,一時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