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念秋也是黃先生門下,來了轉鬥鄉喝了幾杯酒水之後,特意去見了黃明遊。
黃明遊在隔壁一桌,桌上都是熟人,賀東亭陪他坐在那裡,一旁還有白明禹和謝璟,瞧著氣氛歡快許多。
羅念秋尊敬恩師,上前親自給黃先生倒了酒,陪著說了幾句。
謝璟看向對方身後,下意識等九爺出現。
羅念秋看了他一眼,也給謝璟倒了一杯酒:“他和曹二在後頭應酬,放心,未喝多。”
謝璟扶著酒杯,低聲同他道謝。
羅念秋覺得這人有趣,倒是生了一副玲瓏心肝,一點就通透,也難怪白九會親自找上門問他借兵守城。他這次從蓉城出兵,雖明面上說是為了護送老師黃明遊和曹雲昭,其實是因為白九找上門,親自許諾了人情。
北地白家的一個人情,價值千金。
羅念秋抬眼掃過謝璟,視線略在對方臉上停留片刻。
長得確實夠漂亮,比他以往見過的都要俊俏許多,白家九爺為此人開口求人,倒也合情合理。
羅念秋坐下略飲一杯,就退了出去。
他在走廊裡遇到了正向這邊來的九爺和曹雲昭,開口道:“白九,我有話要同你說。”
曹雲昭喝多了兩杯,狐疑地看向他們:“你們要說什麽?”
羅念秋:“說眉山軍政要人,還有當地稅收和府縣管理,你可要留下聽聽?”
曹雲昭一聽這些就頭疼:“這一路鏟平匪患,還沒打夠?宜城那邊兩個司令打得夠凶了,怎麽眉山還要搞這一套,我光聽著腦袋就大了。”
羅念秋:“你去了之後總會用得上。”
曹雲昭不滿:“整日投靠這個、投靠那個的,我可不想陷在裡頭,我就想踏踏實實做點事,建個書館、報社也好過那些虛名。我坐輪船歸國的路上翻譯了好些書,準備印出來給大家看,也發給學校一些,好歹也算為開啟民智做些貢獻。”
羅念秋隻笑,並未多說。
九爺倒是附和了幾句,給了曹二幾分面子。
曹雲昭還抱著幾分愛國的浪漫熱情,最不愛聽羅念秋那一套,他自詡是風花雪月堆砌的,不肯和他們站在那談俗事公務,擺擺手道:“你們說吧,我等過幾日到了眉山再聽,我先去陪陪黃先生,數年未見,甚是想念。”說完就快步向前,進了前頭的包廂,溜了。
轉鬥鄉的酒樓挑高了房舍,一旁的走廊用粗木圍欄,並未設窗。
羅念秋站在那裡掏出煙盒,磕了一下,遞向九爺:“來一支?”
九爺沒接,咳了一聲道:“不了。”
“身體還沒好?”
“老毛病。”
羅念秋自己也拿下嘴上叼著的香煙,在指尖把玩,並未點燃,過了片刻問道:“白君瑞如何了?我聽聞他在北地遇刺,身上中了兩槍。”
九爺道:“托福,前幾天收到電報,已經開始好轉。”
羅念秋:“我認得幾位西洋醫生,平島仁愛醫院那裡醫療水平不錯,我可打電話幫你周轉,送去那裡療養對他身體好一些。”
九爺搖頭:“堂兄掛念北地,只怕不會離開。”
羅念秋倚靠在欄杆那,擰眉沉默,過了一會才歎道:“是他會做的事,你們白家的人都固執得很。”
廂房裡傳出談論詩詞的聲音,黃先生和曹雲昭拿筷子沾了酒水,竟然敲著杯盤唱起來。曹先生臉上紅光發亮,曹雲昭也不顧什麽學者風范,這會兒卷起襯衫袖子,金絲細框眼鏡倒著戴在腦後,擊掌而笑。
羅念秋站在那聽了片刻,道:“曹雲昭太過天真,還是和以前念書時候一樣,這麽多年沒變過。”
九爺輕笑:“總需要有一些赤子之心的人。”
“說的也是,他唱歌荒腔走板不著調,說的比唱的好聽,確實找不出第二個來。”
大約想起當年之事,彼此都笑了。
片刻後,羅念秋道:“人未變,但世道變了,北地只是開始,我接到命令,下一步要開始往西南後方做準備。”
九爺問:“要打仗了?”
羅念秋:“說不準,提前做些準備也好。”
九爺點頭,跟他道謝。
羅念秋戴上軍帽,帽簷壓低,在燈下未能看清他視線,只看到冷硬下頜,薄唇微張道:“若你見到白君瑞替我轉告一句話,當年我和他在軍校同吃同住三載,我對他的評價依舊不變,生逢亂世,守城之才,難堪大任……恕我直言,北地隻憑他守不住。”
這話極不客氣,但羅念秋並非有意羞辱,只是用平淡語氣講出,說完就頷首轉身離去。
羅念秋駐軍扎營,身先士卒,未留在轉鬥鄉,趁夜返回。
曹雲昭喝醉了酒,跟黃先生談論詩詞歌賦,不肯走,非要秉燭夜談。黃明遊年紀雖大,但也有幾分魏晉風范,摘了外頭細竹枝,隨意沾了墨,揮散疾書,曹雲昭妙語連珠,黃先生帶著五六分醉意潑墨揮毫,字跡龍飛鳳舞,肆意暢快。
九爺留了白明禹在這照顧這兩個吃醉酒的人,自己先回了臥房。
謝璟是轉鬥鄉的主人,在前頭點燈引路。
九爺跟在他身後,進了房間,看對方把那盞燈放在桌上。燭火跳動幾下,謝璟側臉在明暗光影下顯露出幾分朦朧美感,連耳畔那枚素銀耳扣也泛出柔和光芒。若說白天的謝璟還是鋒芒畢露,此刻就軟得多,低垂著眼睛,剪了燈芯,把燭火又撥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