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玟無動於衷。
底下再度吵得沸反盈天,眾人早已養成口水全都消耗完、再請皇帝陛下定奪的習慣,而此刻,他們說一不二的皇帝陛下眼神正可怕得要命,周身環繞著一股酸澀的爭寵氣息,卻還低頭委屈地道:“真不動你了,我錯了,不要生我的氣……”
謝玟道:“我哪敢生陛下的氣。陛下再這麽輕佻放誕,中宮無後、膝下無子,都要怪罪我了。”
蕭玄謙理虧,又想爭辯,又不敢惹他,正在心底醞釀時,底下群臣便突然跪下一片,征詢皇帝的裁斷。
蕭玄謙心煩得要命:“全殺了。”
下方噤若寒蟬。
過了半晌,高琨高侍中硬著頭皮問:“陛下的意思是,無法安置的流民,全……”
蕭玄謙的臉色冷得嚇人,高琨也不敢多言,底下的聲音一瞬寂靜無比——他們都在同時意識到,在這時候出頭,就算不被陛下弄死,也絕對落不到什麽好。
就在落針可聞的此刻,溫潤如清泉的聲音從皇帝身側響起:“茲事體大,還請陛下三思。”
這言一落,卡著這群臣子的坎兒一下子順暢了,諸臣連忙緊隨其後,紛紛請天子收回成命。直到這時候,那些把謝玟納入觀察對象的百官們才找到機會,抬頭看了謝帝師一眼。
蕭玄謙的心情頃刻轉陰為晴,光明正大地拍了拍謝玟的手背,以示親密敬重,和順地道:“好,朕該聽從老師的勸諫,重作決斷。”
簡直稍有得意就要把尾巴翹到天上去,跟那隻長毛玉獅子的脾氣差不多,好一陣歹一陣的。
此次朝會所議之事甚多,直到過了晌午才退朝,敲定諸多事項後,諸臣各自離去,有喜有憂,各不相同。
謝玟兩日沒回謝府,也想著接童童回去住,然而還沒等郭謹將謝童帶到更衣的偏殿裡,他剛解開扣子的官員朝服就被從後按住,綿密的布料微微煦暖,透著一股掌心的溫度。
謝玟知道是誰,並不驚慌,一邊繼續解下盤扣腰帶,一邊道:“怎麽,今天還沒鬧夠?天子六歲,我能設禦座聽政,天子二十六歲,我能嗎?”
蕭玄謙從後方環抱住他,同時按住他的放在腰帶上的手,聲音低柔地耳語道:“征平西北,快也要三個月,我是心裡想著你在這兒等我,想著跟你能有漫長歲月經營余生,才能忍住暫別。臨走之前,看一眼少一眼,見一面少一面,為什麽不允許我多看看你?”
謝玟道:“私下裡有什麽做不了?非要這麽任性,你是怕別人不知道我們的關系嗎?”
“老師,”對方的聲音中蘊藏著一絲笑意,不放棄地追問道,“我們什麽關系,讓你這麽說不出口。”
謝玟聽出話語中的笑意,隱隱有些耳根燒紅,低頭去將腰帶上的佩飾卸下,什麽玉扣、宮絛穗子,碰得叮當作響。佩飾一概取下後,腰帶也落到地上,他反手脫了這件一品的太傅朝服,從屏風間取回常服,恢復了從容不迫的神情:“三個月?你的精神狀態倒是尚好,但這腦子能好幾時,天知地知,你知不知道?”
蕭玄謙盯著他道:“只要想到你在京都等我,我就能控制好自己,老師不必擔心。”
謝玟還未說話,對方便湊過來討吻。小皇帝黏糊糊地舔著他的唇,將纖薄水潤的唇瓣咬得泛紅,小動物似的留個淺淺的齒痕,才低聲詢問:“懷玉,你要好好等我回來,我沒事的,我一定、一定不會出問題,你可以相信我麽?”
作者有話要說: 他倒不是不相信你,他只是等不了你。
玄龍纛(dao)旓(shao):可以理解為代表著最高統治者的旗幟,我這個稱呼是架空背景改的,宋時叫金吾纛旓。
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阮籍的《詠懷》
第51章 黃昏
謝玟沒能回得去謝府,他還是又被留住了一晚。
層層紗幔之下,燭光晃動,夜涼如水。謝玟夜半忽然醒轉,他夢到闊別十年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還有閃爍的彩色霓虹燈、圍棋少年班的年輕選手……而當他轉過身時,眼前卻是燭光細弱如豆,在帳幔上映出一片朦朧的影子。
謝玟靜靜地待在他身邊,望著對方熟悉的眉宇容貌。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他陪同著對方渡過了一個人變化最大、成長變化最快的時光。對方的依賴和需要,時而像是溫暖的焰火,時而又宛若滾燙的岩漿。
謝玟總能乍然得到強烈的愛,又忽地品味到孤注一擲的絕望。
其實他們兩人之間的愛與恨,大多數時候都虛幻得如同一場夢。
謝玟靜寂地想著:只是這場夢氣數已盡,我沒有辦法為你留下來,這不是容忍的問題……如果能夠回家,而卻不選擇回去的話,我會枯死在這裡的。
謝玟伸手碰了碰他,沒有再像以前一樣連觸碰對方的發絲都覺得會被刺傷。他的惡狼蜷縮在羊皮底下,盡力讓自己溫順無害,他要剖去野性和暴戾,向培育他的人獻上忠誠,他要拋棄保護自己的尖牙和利爪,來交換落在額發間的手。
他已經足夠努力了。
謝玟略微探過頭,主動地貼到對方懷中,靠著蕭玄謙的胸口閉上眼,他低低地道:“對不起。”
如果童童沒有訴說那個機會,他可能會留在小皇帝的身邊,陪他經歷余生歲月,陪他經營江山社稷……然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在另一邊還有父母恩師、親朋好友,還有一整個世界。謝玟也說不出究竟小皇帝排在自己心中的哪裡,也無從計較這份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