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掃帚一伸,將五姨娘頂了出去。
這一頂,為她自己。
劉管事是五姨娘的遠房親戚,早早看中了她,先是為自己求娶她做續弦老婆,被拒絕後又為傻兒子求娶,敢qíng打的是父子共享一女的主意,娘為此一直鬧到舅舅面前,這父子才消停了些,但是就在前幾天,劉管事將她堵在了一間無人去的舊屋裡,要不是她隨身帶著剪刀,現在的鳳知微,要麽做了父子二人的老婆,要麽便因為失貞,被趕出秋府。
……五姨娘第三次遊了過來,這女人xing子居然很有幾分凶悍狠厲,竟然不再試圖抓住岸邊石頭,而是突然一把抓住掃帚,身子抱住狠狠向下一拉。
“噗通!”
鳳知微猝不及防,一把被她拉進湖中!
冰冷徹骨的湖水瞬間包圍全身,她打個寒戰,以為自己立刻要被凍僵,然而那最初的寒冷過去後,體內那股盤桓不休的熱流突然一陣激湧,噴泉般流遍全身,和體外的冰冷一jiāo擊,中和成溫泉般合適的溫度,在血脈經絡之間奔流舒展,她竟覺得溫暖而舒適,如同泡在熱水之中。
鳳知微怔了怔,下意識的摸了摸心口,她自幼有莫名內熱病症,時時燥鬱,焚身如火,十分的貪涼,大夫斷言她活不過二十歲,在眾人眼底,她就是個將死的人。
這病……大概更重了吧?竟然連冬日湖水都不覺得冷。
頭皮突然一緊,身側的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鳳知微一轉頭,便看見那已經露出死色的臉,帶著一抹蒼白猙獰的笑意,手指藤蔓般緊緊糾纏住了她的發,試圖帶著她一起沉底。
鳳知微偏頭,對她笑了笑。
“嚓。”
剪刀的雪光在碧綠的湖面上一閃,一縷黑發悠悠落於水面,根根分明的浮遊開去。
抓了個空的五姨娘,再也支持不住,頭在水面上最後露了露,便無聲無息的沉了下去。
鳳知微一腳蹬在她頭頂,將她蹬得更下沉一些——既然注定要死,不妨死得快些。
借著這力,她身子向上躥了躥,在水中挽了挽濕淋淋的發——這湖水泡得她體內燥熱全散,她覺得身子輕快神智清明,舒服得竟然不想離開。
於是她便濕淋淋的泡在水中,想著這件事的善後——如何將岸邊痕跡掩飾掉,如何向娘jiāo代自己突然短了一截的頭髮和濕透的衣服。
這些對她都不是問題,過了一會她伸手去抓岸邊的石頭準備上岸,無意中眼角掠到水面,身子驀然一僵。
一抹衣袂翩飛的修長倒影,正映在如鏡的水面上。
第二章 殺人需要理由嗎?
鳳知微盯著那抹影子。
翠玉冠,月白底暗銀紋錦袍,披一件雪白輕裘,輕裘毫光燦爛名貴絕倫,但更燦爛的卻是那人容顏,似斑斕人間美景濃縮,俱凝化於一人眉宇,瞬間驚豔萬裡江山。
那眉微微上挑,jīng致如剔羽,那唇弧度美妙,天神之手jīng心描繪,然而這些絕世之美,在那雙濃密長睫之下的眼眸悄然一轉時,天地間便只剩下那眸墨玉般的光輝。
初冬的風chuī起雪沫,自岸邊一片白梅林飄過,碎雪般的梅花和梅花般的碎雪,掠過一碧如玦的冰湖,再碎在他飄飛的衣襟裡,這略顯單調蒼白的冬日景色,立刻風景如畫。
山中仙人,林下高士,國手丹青,難描之姿。
那人裹在輕裘裡的身子修長,玉樹一般立在岸邊山石之上,從姿態上看,正微微俯身看著湖中的自己。
鳳知微立即向水下沉了沉,然後抬頭。
她看進一雙深黑冰涼的眼眸。
那眼眸生得極美,轉動時流彩bī人,凝視人時則靜若明淵,那般黑白分明裡泛出純淨的微微鋼藍色,像一匹富麗的錦緞,一層層卷近來,華美尊貴卻又厚重冰涼的,將人淹沒。
鳳知微手攏在胸前,盯著那看似顧盼多qíng、浸透迷離夜色般將風流寫盡的眼眸,想,世人是不是都會迷惑於這樣的令人驚豔的容顏,看不見他眼底千裡冰封的森涼?
“勞駕,讓讓。”她抬起頭,示意那人讓開腳下的位置。
男子不動,俯首看著她——站在淺水處的鳳知微,散披的長發間露出一張清麗的臉,黑而細的眉浸濕了水,烏沉若羽,一雙眸子迷迷蒙蒙,看人時像籠了一層迷離的紗。
真是看來很嬌弱無害的女子。
真是一張……很令他驚訝的臉。
流動的水波裡,鳳知微彎著身,雙手巧妙的護住了胸,並不因為這樣的姿勢而尷尬局促,也沒有因為殺人被發現而慌張失措,依舊坦然的立在水中,對這男子笑意中暗含凌厲的目光不避不讓。
在這人琉璃般明徹的眼眸前,任何偽裝都將是自取其rǔ。
“你就打算這樣上來?”半晌他開口,聲音溫醇,細細聽來卻依舊能覺出那份淡漠的涼。
鳳知微回頭看看,五夫人已經沉了下去。
“如果她浮上來呢?”男子注目那一方水面,“到那時,負責灑掃這片園子的你,要如何應對秋府的盤問?”
鳳知微覺得,他的語氣並不像在為她擔憂,倒有幾分考校的意味,可她為什麽要被一個陌生人考校?
“哦?盤問?”鳳知微笑笑,趟水直直走向岸邊,她身上滴落的水濺到他錦繡墨履上,男子果然立刻讓了讓。
“五夫人在赴閣下之約時莫名失足落湖,”鳳知微伸手挽住濕發,有點遺憾的摸摸自己的臉——五夫人指甲上的蔻丹似乎摻了具有提色生香作用的“無那花”,這東西的粉末和水一溶,正好能將她臉上薑huáng膚色洗去,這些年她一直頂著那張huáng臉見人,這是娘的要求,她自己覺得也省心,現在好,被人看光了。
無奈歎口氣,她轉首向他笑,“需要向秋府解釋的,好像應該是您?”
“赴我之約?”男子轉首,笑得意味深長,“可是,姑娘,似乎在下約的是你,而不是那個半老徐娘。”
鳳知微站住,偏頭看他,她天生眼眸迷蒙眼神柔軟,這樣帶著笑意看過來,溫軟得像一朵一觸即破的花。
“是嗎?那真是奴家的榮幸……那麽,請問公子……奴家姓甚名誰?”
男子唇角的笑容更深,突然一伸手挽住她,在她耳側輕聲道:“你遲早會自己告訴我的……”
鳳知微猝不及防便落入他的懷中,一掙之下紋絲不動,這才發覺這人看似俊美jīng致,玉人一般的風姿,手底功夫卻絕非尋常,她垂目看握住自己胳臂的手指,指節修長指骨分明,肌膚細膩接近透明,輪廓優美不像武人的手,卻充滿不容抗拒的力度。
他靠她極近,微涼的薄荷荼靡氣息衝入鼻端,那是一種寒涼而又清豔的味道,不明顯卻又無處不在,她不習慣的皺了眉,還想掙扎,卻聽見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
有人厲聲道:“玉華呢?宣她前院侍應,怎麽人影都不見?”
鳳知微心中一顫,她認得這個聲音——她的舅舅,五軍都督兼飛影衛指揮使秋尚奇,當朝武將炙手可熱第一人。
而玉華,現在正沉在她腳下的池塘裡。
秋尚奇身後有人低低回報著什麽,話說到一半卻被秋尚奇打斷,他“啊”的一聲道:“原來您在這裡……”
那語氣,是衝著鳳知微這個方向來的,只是話說了一半,也被輕裘男子打斷,“秋大人,我隨處走走,怎麽,不方便嗎?”
“不敢。”秋尚奇立即躬身,語氣惶恐。
鳳知微聽著,卻覺得舅舅這話惶恐雖有,敬意卻不足,而這人的語氣也有些不妥,這對話聽來實在有幾分古怪。
“府中小妾玉華,善歌舞工琵琶,本來要指了來伺候您的。”秋尚奇有點尷尬的笑,“只是她突然有恙……”
“我已經見過她了。”輕裘男子語氣閑適,鳳知微眉毛一挑抬目看他,兩人目光相撞,男子對她露出玩味的笑意。
是見過了,在水底。
兩人目光jiāo匯,以眼神無聲對答。
……知道我會怎麽說嗎?
……那是您的事。
……怕嗎?
……殺人償命,無可怨尤。
女子的眼神始終在笑,看不出心底真實qíng緒,唯獨抵著他前心的手指似乎微涼……男子突然挑了挑眉,有些奇怪隔著這冬日厚衣裳,竟然也能感覺到那絲冷,是幻覺?還是胸口那時常寒入骨髓的舊傷,再次發作?
安分了好久的舊疾,竟然在此刻重來,而對面女子眼波盈盈籠煙罩霧,那般難以追索的感覺,令他沒來由的生出一分恍惚。
是個有意思的人呢……
諸般紛繁思緒不過是一瞬間,下一瞬他已收了目光,半轉身,對上秋尚奇疑問的目光。
“哦,我殺了。”
語氣輕描淡寫,像提起一隻被踩死的螞蟻。
秋尚奇震驚的瞪大雙眼,對面男子清雅微涼的容顏上的漠然笑意,令他倒抽一口涼氣,隨即想起帝京關於此人的傳說,那些風流華豔背後的狠辣yīn鷙喜怒無常,不由立即掩飾了驚訝神qíng,和聲道:“……殺了也罷,想必是侍妾無禮衝撞了您?……”
依舊再次打斷了他的話,輕裘男子漫不經心輕挽袖口,語氣淡得像這冬日溶了碎雪的風。
“殺人需要理由嗎?”
第三章 不是東西
“殺人需要理由嗎?”
“需要理由嗎?”
“需要嗎?”
“不需要嗎?”
鳳知微裹著半gān的衣服,拖著掃帚抖抖索索走在清晨積雪的道路上,不住咕噥著這句無比霸氣的回答。
那個看起來清雅如雪中青竹的家夥,說起話來竟然這麽令人無語,鳳知微一向認為自己定力不錯,當時聽見這一句也不禁抖了抖。
原以為舅舅就算不勃然大怒,也必然要不悅,不想舅舅竟然gān笑兩聲,似乎已經很習慣這人說話的方式,其間他幾次試圖探頭看清楚被遮擋住的她,但不知為什麽卻一直沒有走近來。
兩人寒暄幾句,舅舅就被打發走了,那男子在舅舅走後也突然松開她離開,臨走前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生生將她看出一身jī皮疙瘩。
鳳知微抱著臂,無奈的歎了口氣,運氣真差啊……忍氣吞聲這麽多年,好容易逮著個機會第一次殺人,居然就被人抓個正著,真是流年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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