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溱河洧水冬冰初化時節,少年持花溯流而上,顧盼尋望, 佳人在水的一方默默彈琴,琴聲透著那麽多想和你傾訴的心事, 那樣憂鬱那樣徘徊。
既與君期,雲胡不來?
“醉風樓輸了啊。”
陸淨一邊聽琴,一邊感歎。
下等的色/欲上來就衣衫盡褪, 恨不得將一身豐盈昭告天下, 只有莽野粗俗之人能囫圇入口, 膩不可言。中等的則盛妝華服眼波橫流, 講究的是一個奢靡頹唐,就好比豔且妖的擺設, 初見驚詫, 久了便覺俗氣。上等的則像醉風閣,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這時候的女子便若摘之不得離之不舍的花,各有各的可憐可愛。
而溱樓在風流一道,簡直讓人高山仰止。
“情/色”一詞,“情”字為首。
有了情後,藝伎便不再是塵埃裡的花,而是轉瞬即逝的朝露,是蒼穹落向人間的絕色,稱之為“天女”也不足為過。一把琴,一位足夠絕色的佳人,素手撥弦,喚醒滿座高客內心深處最懵懂最青澀時最美好的徘徊遐想。
於是,人人皆年少,人人皆潘郎。
這時候漢白玉台已經升到各個溱樓雅間都能清楚看到天女模樣的高度,陸淨、左月生和不渡和尚紛紛站起身,故作不經意地走動到門口,實則迫不及待地把頭探出去瞅天女漣的真容。
他們一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生怕顯得自己饑色,後來放眼一看:嘿,溱樓回廊上早站滿了人,大家個個搖扇挎劍,騷包如孔雀展尾。
三人頓時放下心,裝模作樣地搖扇負手也到了走廊上,憑欄俯看。
“公子您不出去嗎?”
羅衣懷抱琵琶,鼓起勇氣問仇薄燈。
仇薄燈慢吞吞地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支著頭,半垂下鴉羽般的睫毛看她,真誠地問:“我為什麽要去看?”
“啊?”
羅衣先是一愣,隨即用力點了點頭。
“沒錯,公子才不需要去看。”
今夜接素芍花貼來這溱樓的,大多都是來看天下第一美人的……羅衣瞅瞅這位紅衣公子,覺得他要是真想看美人,與其去看外邊那白慘慘的女人,還不如攬鏡自顧。
仇薄燈不答話了,慢吞吞地繼續喝酒。
燈火朦朧,眼尾飛紅。只顧著高興的羅衣沒有發現,這位漂亮公子看起來還好端端地斜臥在那裡,實則早就喝醉了。也就是陸淨和左月生一心想著贏下天女的白芍,好出去吹牛皮,沒發現他醉了,否則要鐵定跳起來,火急火燎地把人拉出酒樓。
仇薄燈這家夥,平時就夠會招惹是非,醉了……
那就不是招惹是非了,那是直接把天捅個窟窿。
編鍾一聲接一聲。
每有一位公子揮毫灑墨完成首“驚世大作”,便由白衣侍女急急將放在朱盤中的詩作送上漢白玉台。雖說公子做的詩不論好壞,只要能夠打動天女,就能進行“素花十二問”,但天女也不能真選出一些做得驢頭不對馬嘴的歪詩斜曲,否則不能服眾事小,折損天女雅致事大。
因此,公子們的大作要先由天女的十二名文婢一一看過,逐次淘汰。但凡有大作能過這十二關,便有青衣小廝敲響編鍾中的一口,滿座就會先安靜片刻,由該作主人親自將詩歌誦讀給天女聽。
能不能打動天女且不說,有資格在溱樓當眾誦詩,本身就是對才華的一種肯定。
這也是一些天賦不佳的修士出人頭地的機會。
溱樓天女初接貼,同時是一場文人盛會。
誦讀出來的詩作,縱使不能打動天女,能贏得滿堂喝彩,依舊風光無限……不過嘛,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凡是有點才華的,就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詩作被別人比了下去。被天女選中的那個人,在過“素花十二問”之前,十成十地得先被其他“才子”大肆批評一同,就算是詩仙再世,都得被刁難得吹須瞪眼。
白衣侍從滿座穿梭,如群鶴翩翩,詩作丹青一篇接一篇地掛出。
這邊鍾聲連綿,那邊媚娘沿一條長廊,悄悄地走進一間幽僻的密閣。
媚娘曾經也是溱樓的天女,舉手投足間風情入骨,就算面對山海閣閣主左梁詩都能飛眼送情,但一踏進這間密室她瞬間就變了。那些嫵媚妖冶從她身上褪去,她轉眼就從一位青樓老板娘變成了一名沉穩的修士,有一種英氣淬在她臉部的線條裡。
“先生。”
她對著一扇白紙屏風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四位貴客已經安頓好了麽?”
屏風後的人問,他的聲音乍一聽很溫柔,似乎永遠含著一點微笑,但聽久了就會覺得那溫柔像靜月水花一樣空忽,連帶著笑意也透出種詭異。
“是。”
媚娘將額頭緊緊貼在鋪木的地面。
不管是第幾次拜見這位自稱“戲先生”的男人,不管他的語調到底有多溫柔,態度有多親和,媚娘始終不敢抬頭。媚娘作為當初的天女,接見過數不清的大人物,但沒有讓她如此恐懼,如此畏懼。其他人修為再高再冷酷,那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而玩弄情/欲便是風塵女子的拿手好戲。
媚娘曾自負能將天下男子玩弄於鼓掌之中,就像最初建立溱樓的一代傳奇雁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