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燈垂著眼睫看它。
濃密的睫毛在他素淨的臉龐上投下清晰的淡影,剛剛和左月生陸淨他們一起圍毆不渡和尚時的張狂肆意突然就消失了,高興也好生氣也好,所有鮮活的情緒全都不見了,像是一捧刹那就冷的血,沸騰與熾熱只是某種自欺欺人的假象。
房間寂靜。
“天外天要殺你。”
仇薄燈說,忽然無聲地冷冷地笑了一下。
他想起之前不渡和尚言辭鑿鑿地說“請師父親批八字,保證太乙不會棒打鴛鴦”……其實仇薄燈根本就不清楚他和某個人到底算什麽關系,甚至連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都不明白。也許他只是想知道,這世界上,是不是有那麽一個人,真的能夠接住他。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願意陪我跳崖的,能從東排到西。”
仇薄燈往後靠,把臉龐藏進窗欞的陰影裡。
似乎是在另一個無人知曉的自己藏起來。
“所以,別死了。”
清洲一地,瘴霧深厚。
年輕的男子提一盞紙燈籠靜靜地等候,燭火照在他臉上,眼睛好似狹而薄的銀色刀鋒。不知是聽到了什麽,他突然抬頭遙遙望向鱬城的方向,火光搖曳,仿佛把寒刃的冷銳都熔去幾分。
一根火把,兩根火把……
星星點點的火光在黑暗中燃起,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師巫洛站在圈的正中心,手裡隻提著一盞燈。
火把越來越多。
他仿佛全然未覺,只是微微抬頭想著什麽。過了一會,師巫洛抬手在燈籠的紗紙上慢慢地寫了一句話:
“鱬城很美。”
也許,你會喜歡。
……………………
又過了一日。
仇薄燈幾人還在大夢三千年,就被婁江“哐哐哐”地喊醒了。
鱬城到了。
“說真的,”陸淨睡眼惺忪,站在飛舟外打著哈欠,“這麽烏漆嘛黑,我們真沒來錯城嗎?”
左月生點頭附和。
他們遠遠地望著瘴霧裡的鱬城,城牆雄壯是枎城的數倍之高,但附著在城牆上的光卻很淡,似有似無,整座城像是處於沉睡的狀態。按道理,鱬城是座大城,城牆上的神光應該要遠勝於枎城才對。
“現在是赤鱬休眠的時令,”婁江解釋,“城光黯淡是正常的。”
“休眠的時令什麽時候過去?”陸淨順口問。
“大概還要一兩個月吧,”婁江看了看周圍瘴霧的濃厚程度,在心底計算了下,“真可惜,如果不是在眠魚時令到的,就能看到群魚遨遊天空的景象了。”
仇薄燈最後一個上來,聽到這句話便走到船首最前面,瞥了一眼下面,果然一片昏暗。
……這算哪門子的很美?
仇薄燈剛打算收回目光,沉眠的城池裡忽然亮起了一點一點的光,先是像無數顆珠子漫布在大街小巷,很快地就匯聚在一起形成一縷縷向上的流光,倏忽間,成千上萬的流光又開始盤旋,卷成一個越來越大的旋渦。
“那是……”身後的婁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魚群!是赤鱬!”
數以萬計的赤鱬遊曳在空中。
群魚金屬質感的鱗片發出深淺不同的美麗光華,如桃花,如海棠,如石榴,如朱砂,如丹銅,如茜素……旋渦匯聚到最大的一刹那,它們澎湃而起,赤鱗如霞,洪流般徜徉於天地之間。
數不清辨不清的光點從飛舟周圍掠過,照亮仇薄燈的瞳孔。
第30章 繁星投影
群魚如飛鳥, 弧遊旋曳,天空被印成暮色般的瑰紅。
少年們立在舟頭屏息凝神, 陶長老坐在船艙的房間中,枯如老松的手裡握著一根煙鬥,鱬魚從窗外遊過,鱗光投在他的白發上。他望著窗外的遊魚長久地出神,最後歎了口氣,把煙灰敲在桌面。
天雪舟最後被魚群載落到地面。
仇薄燈踩著由一條條鱬魚搭成的梯,走下飛舟。
真正降落到城中, 就會發現整座城籠罩在綿綿細雨中,水線將天和地連接。鱬魚看起來應該就是借這水汽在空中巡遊。
細小的雨珠掛在仇薄燈的睫毛上,他默默地遠眺這座城,屋脊牌樓都立在蒙蒙雨簾裡, 起伏斜飛的線條印進他的眼底,輝煌而又孤冷。
“咚”一聲重響。
“操啊, ”左月生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身濕漉漉,“怎麽回事?連魚都看人下菜的?”
他沒有戒心地跟著仇薄燈下來, 即將踏到鱬魚背上的時候, 魚群忽地像一蓬飛火, 向四周散開。一腳踩空的左月生瞬間臉朝下, 摔了個結結實實。
“你們評評理!難道我堂堂山海閣少閣主,竟然隻配狗啃泥!”左月生抹了把臉上的泥水, 憤憤不平地喊。
“人家是太乙小師祖, 真要論身份比你爹還高, 你這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慘遭‘罷黜’的少閣主算哪根蔥?”陸淨吸取左月生的經驗,老老實實地運氣下船, 他其實也有點酸,但看到左月生的待遇比自己還糟糕,頓時心理平衡了。
正所謂別人騎馬我騎驢,後面還有步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