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和尚輕輕道。
“果然如此。”
“怎、怎麽了?”陸淨問。
“吞金自殺,”婁江回答,瞳孔中映出萬千鱬魚淹沒死者的景象,“他是在……以身飼魚。”
群魚低旋徘徊,赤鱬不能言不能語。
但婁江卻聽到了它們的悲歌。
說要借劍的少年漸行漸遠,長不大的小姑娘嗒嗒跑進水閣,拽著年輕的城祝往外走。一開始歡快地說著典藏,後面聲音漸漸地就低了下去。
“子顏……今年歸水的人好多。”
“嗯。”
“子顏,鱬魚這次醒來是不是不會再沉睡了?”
“嗯。”
陸淨呆呆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他們走遠。
素窗邊的女人撫摸著他的頭頂,輕聲說,十一,你要知道,我們很多時候都只是個過客,別人的喜怒悲歡我們不懂得……他們來到鱬城,看它煙雨綿綿,看它在陰沉晦暗中迸濺出來的天地霞色,他們驚呼,他們讚歎。
可他們真的了解這座城嗎?
不。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他們只是過客。
“唉,”不渡和尚愁眉苦臉地歎氣,“難辦了哦,原來不是舟子顏要殺我們,是整座城都要殺我們。”
知生無可期,知死無可懼。
舉城皆同謀。
第37章 年少仗劍平不義
“我不懂, ”左月生茫然地看著迷津中的舟子顏和兜兜遠去,“這座城, 不也曾劍斬太虞嗎?”
他還記得那日在酒館的血氣上湧。
當時有仇薄燈,有陸淨,還有他。他們圍著一盞蠟燭,聽一個不靠譜的和尚說鱬城的往事,說那太虞氏少族長嘶吼著咆哮著,說自己是未來的天牧者,說空桑千萬載力如浩海, 也說鱬城百萬凡人百萬兵,說鱬城滿城著刀甲。
說這座城的人,與修仙者相比卑如螻蟻的凡人在那一刻奮不顧身。
用菜刀,用剪刀, 用牙齒,用所有荒唐可笑的武器。
修為最高的鱬城城祝已死, 再無一人可與太虞少族長相抗,他肆意橫斬,攜鱬魚破破圍而去, 直到城門處, 遇到了打暗影中飛出的劍光。
屍如山血如海, 最後劍照十二洲。
其悲至此, 其烈至此。
這麽烈的一座城,當初能夠百萬人一起奮力起身的城, 怎麽就被困在冷雨中日複一日地磋磨著, 磋磨到夫妻間口角相向悔意橫生, 磋磨到正值壯年的人吞金自殺以身飼魚?
當初的那一劍哪去了?
“鱬城劍斬太虞到底是什麽時候?”
婁江突然一把抓住不渡和尚,近乎失態地低吼。
“說啊!說!”
“歸已三十二年, 昭月二日。”
歸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三十二年……
婁江松開不渡和尚,踉蹌地後退了一步,渾身生寒。他記得這個時間,他記得!他曾無數遍閱覽過另一人的軌跡,透過簡單的文字想象那個人在某一刻的意氣風發,即嫉妒又向往……他看了那麽多遍以至於最後那些數字都爛熟於心。
山海閣弟子宗卷載:歸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舟子顏歸鄉探親。
距今約莫百年。
時歲的流逝要很久才能在修仙者身上看到痕跡,入了仙途,修為稍有所成,衰老就會很慢。修仙者的“年少”與“年老”和凡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歸已三十二年,舟子顏悟道。婁江不知道,他返回鱬城時,是否也帶著榮歸故裡衣錦還鄉的意氣風發。
那一年,他十六歲。
百年後,婁江再次見到舟子顏,他依舊面容年輕,甚至還會掩面欲走,被陶長老呵斥的時候,神態靦腆局促。婁江讀了他那麽多年少風華,心裡也下意識就覺得,他還是當初那個十六歲榮歸故裡的人,沒有意識到,時間早已經過了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麽?
讓一個天才和一座烈如熾火的城,變成如今的模樣?
婁江推開其他人,朝快要消失在回廊盡頭的舟子顏衝了過去。
“婁江婁江!”
背後左月生他們在喊,婁江全然沒聽到。
他在舟子顏的虛影即將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年輕城祝的衣領,歇斯底裡地吼:
“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啊?
他最嫉妒的人,也最崇拜的人。
手指擦過衣領,婁江被一股力量席卷,撞進了一片混沌裡,等再次醒來,他跪在一間略微有些昏暗的淨室內,頭頂傳來一道熟悉的蒼老聲音:“子顏,你太衝動了!我不是給了你聆聽符,為什麽不先告訴我?再不濟,你也該把人帶回山海閣,讓山海閣來處理!”
“可他會死嗎?”
婁江聽到舟子顏的聲音響起,壓抑而低沉。
“交給山海閣來解決,他會死嗎?”
他抬起頭,看到了面帶怒容的陶長老,熟悉而陌生。
婁江熟悉的陶長老是個有些不務正業的老人,整天在閣裡閣外轉悠,毫無架子。然而舟子顏記憶裡的陶長老,則顯得更加年輕,更加冷硬嚴肅,不抽煙也不風雅,更像傳聞中曾鎮守不死城數百年的山海閣頂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