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算子在心中暗自點了點頭,略微有些滿意。天卜之物,哪怕只是件仿器,也非凡無比,算卜之人,容易被其呈現出來的諸多信息所迷,沉浸在那種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幻覺裡。然而一旦癡迷上這種感覺,這天卜之器擇器的第一關就輸了。
——雖然說,這麽快就從幻覺中醒來,說不定是因為提到了神君……
算了,略過吧。
至於三十六件天卜之器,其實每一件都是神君留下來的這件事,也就不用告訴這小子了。
“如果你想真正掌控它,必須先學會一件事,”半算子嚴肅起來,“因為天命茫茫,沒有人能夠真正洞觀鴻宇。”
……因為天命茫茫,沒有人能夠真正洞觀鴻宇。
蒼老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二十多年前,有個老人坐在樹下,神色嚴厲地同年輕氣盛的弟子講述鬼谷一門,最大的秘密,最重要的守則。
“你要敬畏。”
……敬畏平凡,敬畏蒼生,敬畏弱小,敬畏未知與已知,敬畏天地與鬼神。
隱約間,半算子又浮現起當初燭南城外的老漁民,
當時年輕氣盛的少年不懂何為敬畏,自負於自己的天資,利用推星盤,莽撞地更改他人的命運,將老師的教導當成耳邊風。於是,在某一天,忽然厄運纏身,佔卜失靈,哪怕他瘋了一般,花錢求人讓自己算卦,算出來的結果要麽是錯的,要麽就是哪怕對了,說出來也無人相信。
直到抵達燭南,風雨交加的那一夜。
老漁民的鮮血潑灑在他臉上。
他終於懂了何為敬畏。
……在知曉敬畏後,仍自心懷勇氣,才能改變注定發生的一切。
“敬畏平凡,敬畏蒼生,敬畏天命。”
“弟子記住了。”
小道童認真地點點頭。
半算子笑笑:“帶它先去研究研究,等你掌控了它,真正的定魂箸就會出現了。行了,去把淨室和書房先打掃一下……對了,不許用靈氣。”半算子毫無心理負擔地以師父的身份,公報私仇,“這叫鍛煉。”
小道童鼓了鼓腮幫子,抱著定魂箸仿器走了。
半算子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無聲地笑了笑。
“我算是有些明白師父當初知道推星盤選了我後的心情了,”他頭也不回,低聲說。背後的雲霧散去,三十幾位披著鶴氅的鬼谷長老走了出來,各自攜帶一件天卜之器,“驕傲、欣慰、擔憂……”
“師兄在天有靈,會高興的。”
一位長老道。
他口中的“師兄”指的是鬼谷上一任谷主,半算子的師父,俗名鹿尋的上一任鬼谷子——也是鬼谷最離經叛道的一任鬼谷子。和他相比,半算子以前豪擲千金地請人讓自己算卦,都算不上什麽叛逆之舉。
——畢竟這世上,能乾得出來,把歷代祖師爺的骨牒打包帶走,進了大荒的仙門掌教,迄今為止,也就出了他這麽一個。
按道理說,作出這種大不敬之事的,就算身為掌門,也要成為宗門禁忌。
然而鹿尋與牧鶴長老一道,成為了鬼谷的傳奇。
牧鶴開天門,鹿尋燃魂燈。
他們洗淨了鬼谷的舊塵埃。
此後,半算子就任谷主,將余汙用力洗去,其間數次親手斬殺同門師長……漫漫萬年,需要清山鎮海的,不只山海閣,而是十二洲的絕大部分仙門。時間漫長,總有些黑暗滋生,總有些貪婪的藤蔓蔓延。
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斬斷,不敢清掃。
將錯就錯,釀成大禍。
——恰如今日的禦獸宗。
推星盤自半算子袖中滑出,他看了一眼星盤表面,沉聲道:“出發!”
一眾長老登上一艘狀如白鶴的飛舟,飛舟扶搖而起,流雲從舟邊沿掠過。半算子站在甲板上,在離開鬼谷之前,他忍不住低頭俯瞰。
鬼谷的雲霧被飛舟騰起的氣流振開,老松露了出來。古松下,仿佛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盤膝而坐,朝他笑著,微微頷首。
說:
長大了。
半算子轉過頭,用力眨了眨眼。
老師,放心吧。
飛舟隱沒進雲層,繼山海閣之後,趕赴西洲。
……………………………………………………
西洲,禦獸宗。
嘩啦——嘩啦——
漆黑陰冷的地底,曾清耳朵貼在生滿潮濕青苔的石面,聽山壁堅石傳來的模糊水聲。那是怒江衝擊山峰腰部的聲音。
地牢位於禦獸宗主宗一座孤立的山峰底下。宗門犯了重罪的人,會被從這座山峰最頂端的一個洞口用繩子墜進來。落到底的時候,繩索就被割斷,被困其中的人靈力封鎖,除非插上翅膀,否則怎麽都不可能逃出去。
曾清不知道自己被關進地牢裡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外邊的宗門到底是什麽樣子。
江潮循返如舊。
從聲音上來判斷,至少眼下禦獸宗還沒打開水閘,還沒放出所有飼養在江庫中的惡龜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