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十一面無鬼色,後撤一步,轉身就跑。
他這些年也算得上一方風雲人物,輕功獨步,做了鬼更是魄輕魂盈,自忖逃命總是沒問題的。哪知仇大少爺料敵先機,在四周早早拉起了羅網……個中到底有沒有左胖挨不住“嚴刑拷打”,先一步把他的老底賣了個乾乾淨淨的緣故,這就不好說了。
正想著某人,某人就到了。
一道清朗的聲音打院門口傳來。
“仇大少爺,你這院子不錯啊!簡而不陋,巧而不工……別具一翻渾然天成的雅致,”白衣青年毫無客套敲門的意識,一撩衣擺,直接推開虛掩的院門就進來了,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
……他也確實不是人了。
不入輪回的魂魄,在幽冥歷經九轉,就成了介於有形與無形之間的物魅。
用左胖子的話來說,就是“活著他娘的多累啊!老子勤勤懇懇當了一輩子牛馬,怎地,還想忽悠我去再受苦受難八百年?”
他們就這麽輕描淡寫,放棄了輪回。
——也放棄了自己一世風裡來雨裡,死生不懼積攢的功德福報。
天光穿過樹葉縫隙,落在白衣青年身上,星星點點,就像那一日,功德化火,福報化螢,向四面飛散。
他一展扇,招招搖搖:“仇大少爺,喝酒去不?”
第187章 正式完結
白衣青年姿勢擺得夠瀟灑,夠招搖,可惜目光一掃,看到院中的情景,登時就僵住了——院中的秋千前,深黑衣衫的男子半跪著,低首給少年系腰帶。
“呃……”陸大公子默默背過身去,一本正經,“光天化日,非禮勿視。”
末了,“小聲”地補了一句:
“狗男男。”
仇薄燈:“……”
自打這家夥當了兩千多年光棍,單身到死後,似乎就有哪點變得奇奇怪怪的了。以前這家夥是個話本小能手,現在……哦,現在也還是個話本小能手,不過從正兒八經的風月話本,變成了糖中藏刀,糖糖皆刀的坑爹話本。
無數剛入幽冥的魂魄,一開始見到幽冥還有文墨坊,坊中居然還有“一頁塵”先生死後寫的續集大作,別提多高興了,都說:活著的時候,看一頁塵先生的諸本文墨,多是寫了一半就沒有尾聲。沒想到一頁塵先生如此負責,生前沒能寫完,死後竟把結局填上了……實是鬼生一大喜事。
一時間,竟頗有幾分“不因亡故而悲戚”的喜色。
不過,等他們進了文墨坊,買了一頁塵的續集大作出來後,這份喜色就不見了。
——輕則扯書大罵,痛苦後悔,重則怨氣衝天,當場化為厲鬼,要找這挨千刀的一頁塵先生算帳。
一時間,負責幽冥戒律的太乙眾人,清晦除怨的工作量翻了十倍。
氣得君長唯長老提著金錯刀,把陸淨從街頭攆到街尾,再從街尾攆到街頭。
偏生陸淨寧死不改——他本來就已經死了,甚至拿出了以前從未有過的速度,一天一折話本,寫得飛起。
幽冥就此多了三樁日常:引魂、化怨、打陸淨。
估摸著是被揍得多了,有點挨不住,這回,仇薄燈和師巫洛來人間遊走,陸淨抱頭鼠竄跟著跑了出來。
美其名曰:來人間采采風,更新換代創作出更受鬼歡迎的作品。
……鬼知道鬼都感動哭了。
仇薄燈好氣又好笑,撿起根枯樹枝,朝陸淨扔過去:“要不要給你個火把,去當‘燒死狗情侶團團長’得了。”
陸淨一邊笑,一邊奪門而逃,臨出門又猛地向裡頭一折身:“對了!左胖說,禿驢和牛鼻子晚上就到,喊你們下午過來搭把手,記得捎上你們家的蘆丁雞蛋啊!”
“滾吧!”
兩三根枯木枝乾迎面丟了過來。
陸淨眼疾手快,一拉院門,剛好夾住。
“……果然,脾氣更差了。”陸淨搖頭感歎,一轉身,對上街對面看他的小姑娘,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瞬間。在柳家大丫頭越來越古怪的目光中,陸淨緩緩松開扯門環的手,“呃……”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挽尊一下,小丫頭已經“啪”一聲,把自己院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陸淨:……
行吧。
可憐他生前一世風流瀟灑,沒想到死後丁點不剩。
悵然地歎了口氣,陸淨整了整衣袖,一展折扇,沿著槐城的街道慢慢向前走。方才同仇薄燈嬉笑打岔的吊兒郎漸漸斂去,神色變得有幾分恍然。
人間黃泉,死生一線。
這一線相隔,就是好幾千年。
最初的幾個人中,最早歸幽冥的是左月生。
所謂“慧極必傷”,雖說陸淨一直不覺得左胖子這廝有什麽“慧”可言——喝酒愛賭博,賭博手氣差就算了,還喜歡鑽空子賴帳,分明只是個一毛不拔的金公雞,滿身的小毛病。可山海閣大衰大敗大動蕩,是他一人扛的,天工府避世數千年,百廢待興,也是他一人興的。
他把自己化作一閣一府的大腦。
陸淨想不出那需要什麽樣的心力,只知道最後一百年給他配藥的時候,隻覺得他內裡腐敗老朽得哪裡像個修仙人,哪裡像個十二洲最威風的掌門人之一?分明比凡人老木還不如。可左月生自己卻還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