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巫洛抬手按住額頭,一時不知自己是喜,亦或者是悲。
說得真對啊。
既然兩心相悅,在想什麽,在害怕什麽,在擔憂什麽,就該同對方直言的……可是那時他們的相逢,總是太過匆匆,而別離卻又總是太過漫長,又哪裡有說清楚的時間和勇氣?以至於直到心思最難猜的一個瘋掉後,另一個才讀懂他的心事。
定了定神,師巫洛松開手,走向坐在原處的仇薄燈。
他半跪下來,看著仇薄燈的眼睛,輕聲說:“我也不喜歡這件衣服。”
白發少年的眼睛印出他的身影。
師巫洛伸手,修長的指節輕輕貼上仇薄燈的臉頰,動作輕柔小心,好似在捧起一片雪:“我不想做人間的天道。”
輕微地停頓了一下。
師巫洛慢慢地,緩緩地問:
“等一切都結束,我不做天道,你也不要再做人間的神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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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匿蹤,天道墜魔,各不知去向。西洲三十六城妖獸暴動,西海海妖南下,三十六島整兵,禦獸宗十二書莊聯名,發表檄文,聲勢大躁。”
信紙被一隻白白胖胖的手呼啦揉成一團,丟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送信進來的人腦門上。被砸的人一縮脖子,大氣也不敢出,果然下一刻,刻梅鏤彩的髹漆沉碧案被一腳踹翻,陳設無一不精,無一不雅的房間裡跳起來個橫圓豎闊,哪哪都跟“上流風度”扯不上乾系的胖子。
該胖子胖得格外可觀。
別人的胖,大多像是發麵團似的,頂多多幾重下巴,橫幅廣大。他的胖,則是橫豎同寬,前後等長的胖。真真就是,一團滾動的肉山,好發得十分規整,教人覺得往屁股上輕輕踢一腳,又或往肚子輕輕點一下,就能咕嚕咕嚕地滾出去。
放眼十二洲,能胖到這地步的,打燈籠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眼下,這胖子穿一身黑金蛟龍文大袍子,腳踩烏雲金繡靴,腰束兩掌寬的大金帶子,一手叉腰,一腳踩著踢翻的凳子,破口大罵時,中氣十足,聲若洪鍾,船東頭罵街,船西頭就能聽雷,更兼顧罵人的詞匯標新立異,層出不窮。
活脫脫一個市井流氓中的市井流氓,土匪中的土匪。
而被他的罵的人,卻仙風道骨,格外非凡。
分明是西洲山海閣分閣的總執事。
這十二年來,山海閣以一種令人心驚的氣勢,在左梁詩閣主殉道後,不僅沒有衰敗龜縮,還氣吞山河地迅速擴展,枝蔓觸角延伸到十二洲各地,就連最為蠻荒偏僻的南疆,據說都建起了山海閣標志性的鎏金歇山重殿。至此,山海閣各洲總執事,在各個洲,都稱得上一聲大人物。
但此時此刻,西洲的山海閣總執事被一個胖子噴了滿臉唾沫,卻連聲都不敢出。
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山海閣這些年,分閣遍地,除了明面上擴張生意以外,最為重要的是組建成了一張消息極為靈通的網絡。
眼下西洲風暴正急。
在這個自晦明之夜後循返十二年的三九隆冬,西洲洲城最冷的時節,城城高積白雪,日短夜長,本來是個親友齊聚,烹酒煎茶,好睡酣眠的時節。但今年,城鍾聲擾碎了清夢,戰火風扯斷了靜冬。
因為,妖獸暴動的浪潮席卷了西洲。
短短數日之間,已有三十六城慘遭血災,其中靠近西北角的十幾個海城更堪稱是白骨累累,慘不可忍。
這也是為什麽左月生見到他呈遞上的匯報後,如此震怒。
妖獸暴動的消息本該在察覺有相應跡象後,第一時間匯報,而他們直到妖獸暴動發生,三十六城慘案鑄成後,才獲得消息——如此遲鈍,左月生養他們這些人做什麽!
西洲總執事心知自己失責。
但委實也是叫苦不迭。
這一次妖獸暴動毫無征兆,而他們也聽聞顧輕水長老被禦獸宗派往古海,料想以顧輕水長老西洲第一劍聖的實力,應該能夠平息事端,至少能將事情暫時壓一壓。
沒想到顧輕水長老竟然身死古海。
今年的厲風比以往更為可怖,而鯨群卻不破百川。古海的玄冰在厲風的攜裹和洋流的推動下,洶湧撞進西洲西部的諸多峽灣,所過之處,所有浮海之城盡做齏粉。其中最為慘烈的,是叫做“芸鯨城”的海城。
芸城位於萇蘭峽灣,是整個峽灣最頂端的城,也是第一座慘遭鯨群毒手的城。
百川南下,海潮衝毀了城池,但仍有四分之一的人僥幸逃到了城池所依靠的陡峭山崖頂端。但在隨後的西海海妖和鯨群抵達萇蘭峽灣後,他們掀起了濤浪巨浪,殘忍地將所有僅存的城民也給吞沒了。
根據逃回禦獸宗的弟子親口描述,當時海面漂浮的屍體一重疊一重,屍體皆被冰冷的潮水凍得青紫。
老人抱著孩子,婦女緊緊拉著丈夫。
屍體疊著屍體。
見之淒楚。
三十六城慘案傳到山海分閣中,負責整理消息的人也為之驚駭,情知事態嚴重,其余人不敢來見趕赴西洲的閣主,最後總執事不得不硬著頭皮過來親自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