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旁側的太一劍會說話,定給他一個大大的呸。
什麽“說不定”,這不是明擺著嗎?
沒人伺候的仇大少爺要是能在世上人模狗樣活過三天,它就不叫太一劍。
白杓碰青花,金膏就清醪。
接過師巫洛遞過來的青瓷碗,仇薄燈覺得秋明子《南遊雜記》中所說的“一盅一秋聲,足以了一生”大抵便是如此了。
火團兒們還在盡職盡責地給仇薄燈倒酒。
不過,隨著雙方“熟悉”起來,這些火團就開始各露本性了。
火團乍一看模樣都差不多,都是圓乎乎,光蓬蓬一團。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它們的火核大小有一定區別,性格也各不相同:有些火團,飛得不高不低,光芒也始終如一,一看就很沉穩;有些火團喜歡炫技一樣,抱著蓮子呼啦啦地左右亂飛,一會飛成個光圈,一會飛成條線,一看就很頑皮。
還有些火團抱堆成隊,十幾二十幾隻團子,搖搖晃晃搭成一道拱橋,讓蓮子壇從頭頂呼啦啦地滾將下去。到最後蓮子壇衝向半空,再由一團光芒明顯要奪目一些的,**將壇口一按,酒液就當空連成一條雨線,穩穩地落進荷葉盅裡。
——到底有沒有提高倒酒的速度暫且不提,至少觀賞性上去了。
那些倒完酒的火團也沒全歇著,排著隊,跑帶荷葉盅下邊,像充滿氣的氣球一樣鼓起來,然後“呼”一下,又“呼”一下,鼓出一團又一團火……卻是在幫忙溫酒。還有幾隻火團擠擠攘攘地蹭到仇薄燈的碗邊,像群嘰嘰喳喳的泛饞的啾鳥。
另有一二老成些的火團,繞著它們,似乎老大不高興地教訓它們,讓它們端正一點。
仇薄燈無意識地彎了彎眉眼,杓起蟹黃,沿著石面一排點開。
火團立刻呼啦圍了上去,小雞啄米似的搶了起來。
只剩老成些的火團氣呼呼地噴火。
等到蟹釀出鍋,師巫洛看到便是喝得醉醺醺的仇薄燈。先前師巫洛給他披上的厚氅已經展開,鋪到了石階台面。黑瞳迷離,臉頰飛紅的少年一手撐頭,一手持杯,臥躺在氅上,青絲迤邐如流水。
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火團,落在石階上,落在氅上,落在他衣上,還有膽子大點頑劣點的乾脆落到他的肩膀上。
如同一片蒙蒙的,溫柔的光蒲,蓋了少年一身。
他於半醉半醒中垂下指尖,便有光團湊上去,小心翼翼地蹭一蹭,把溫暖分給他幾分。
以仇薄燈的酒量,他很少醉成這個樣子。
可他確實醉了。
師巫洛站在石階上看了他一會兒,將蟹釀輕輕放進食盒裡,然後走過去。行走間,大大小小堆在一起的光團,就如蒲公英般輕柔起落,為他分出一條道路來。他在光團的簇擁下,走到仇薄燈身邊,半跪俯身。
手指貼上仇薄燈的臉頰,師巫洛輕輕喊了他兩聲。
沒有回應。
少年用一雙似夢似醒,瀲灩盛光的眼看他,親昵把臉頰在他指腹上靠了靠。
旁側,幾團老成的火一下子躥起來,自個同自個地生氣。更多的性情頑皮的火團,仿佛看到了什麽超激動的場面,呼啦一下,差點壓不住火勢。蓮池被照得通明一片,銀眸男子俯身,手臂穿過少年的膝彎,沒怎麽用力,就將少年打橫抱了起來。
已經酩酊大醉的少年本能地將頭靠在他的胸口。
——是個再依賴再信任不過的姿勢。
打轉生氣的火團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阿洛……”少年迷迷蒙蒙伸手,勾住抱住自己的人,“真熱鬧。”
真熱鬧。
熱鬧得好像……
好像他回到了哪個非常非常熟悉的地方。
怎麽會這麽熟悉?
隱約間頭疼欲裂,呼吸裡浸透鼓脹的澀意……為什麽會這麽苦澀?明明他是想要笑的,是的,他是想笑來著,很久沒有這麽高興了。
“很熱鬧。”
師巫洛抱著他,走過幽冥城漫漫的長街,光團簇擁在他們前後,鋪成了一條星河般的光流。
幽冥城被照亮了。
一團一團,數以萬計的火光,從葡萄架,從燈架,從大大小小的木縫裡升起,從看得見看不見的角落飛起,匯聚到光流之中。過去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當師巫洛抱著陷入沉睡的仇薄燈,走過幽冥城,它們就是這樣,簇擁在他們前後。
像一場漫長的守候。
“真的好熱鬧。”少年喃喃重複。
“你說熱鬧的時候,會有煙火,”師巫洛抱著他,一級一級登上城心高塔,“他們說,想讓你看世上最美的煙火。”
數以萬計的火團聚成的光流,從幽冥城的九道八十一街上湍急而至,匯集到高塔塔底時,如一片沸騰的海,向上蓬飛。它們成了一株株絢爛的,璀璨的,由地升空的火樹,成了一辦辦倒卷的銀蓮。
最終在師巫洛帶著仇薄燈登上塔頂時,匯成一點,直衝雲天。
“睜眼。”
清凌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仿佛清泉流過耳膜。
昏昏沉沉的仇薄燈依循他的聲音,睜開眼睛,一片無比璀璨的,遍布整個幽冥城高空的盛**火,淹沒了他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