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蠱流毒萬裡,就是從這一戰來的嗎?”
沈商輕問。
“對。巫蠱之奇詭,今人所未聞,但我風花谷當時參戰的一百二十一位長老連門下數千,渾身化膿生蟲而死,其狀之殘烈,難以想象。而又有巫民投毒於河,千裡無人煙,歹毒之至,天下難容。是以仙門於史書中刪去巫族,恥與為伍。”
“原來如此。”沈商輕頷首,隨即又問道,“既然仙門與巫族仇怨如此之深,為何太乙宗要供那位與巫族乾系重大的仇公子為師祖?”
莫綾羽皺了皺眉,搖頭道:“我也不知。”
沈商輕倒也沒有多驚訝,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莫綾羽是風花谷收養的孤兒,從小在風花谷長大,因天賦出眾所以被選入內門,後來又成為長老。然而她性情耿直,不通人情世故。沈商輕同她回風花谷後,冷眼觀察兩百年,確信她在風花谷地位雖高,但其實決策辛秘,基本和她沒什麽關系。若要沈商輕以散修的角度來說,莫綾羽於風花谷而言,就是個一手培養起來的死士打手,一把風花谷的劍。兵器這種東西,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只需要夠鋒利就夠了。
莫綾羽本人渾然不覺,醉心武學。
這一次,攔截太乙宗小師祖的任務,風花谷內部互相推諉,最後又落到了她頭上。沈商輕這不清楚此事前後紛爭的究竟,但直覺這潭水,不僅深,還暗流洶湧,只怕風花谷是存心了,想用莫綾羽這把耿直的劍去搏些什麽。
只是這些話不便與莫綾羽直說,也只能自己親自陪她走湧洲一趟。
“你是在擔憂遇上他們嗎?”莫綾羽碰了碰沈商輕的手肘,“怕什麽,他們又不一定從這裡經過。掌門那邊傳來的消息,太乙師祖斬天索不是沒有代價的,逃離燭南時只有師巫洛一人出手。根據事後溯景分析,那位十巫之首並非全盛。就算真遇上,也不是沒有勝算。”
說著,她促狹地笑:“不過怕也不要緊,我護你啊。”
傻子。
沈商輕笑笑。
雖素不相識,此刻,沈商輕卻不由得衷心地希望為天下所困的那二個人,盡早脫離湧洲。回南疆也好,去哪都好,總之不要和他們碰面。
屋簷下,雨線細細密密地連成排,落在匯聚成小河的排溝裡,一圈一圈蕩開。
…………………………
仇薄燈將手從漣漪中收了回來。
一條淺緋色的魚在湖面甩起一個小小的水花,迅速地遊向湖水深處。又一次被驚走魚的師巫洛收回魚竿,重新穿好魚餌,爾後將魚線又拋了出去。充作浮標的鳥羽靜靜地浮在水面。
無數人高空徘徊,日月巡城地找他們,可誰也找不到他們。
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進入任何一座城,也沒有乘坐任何一條飛舟。一旦不經城池,不乘飛舟,在茫茫大地上,想找到兩個人,好比是大海撈針。
其實山林曠野,在沒有瘴霧的時候,普通人也是走得的。只是十二洲厚土瘴迷,一旦離城太遠,沒有城神驅逐瘴霧,林野上的瘴霧流轉不定。有時早上還是山清氣朗,百裡不迷。中午就瘴霧彌漫,群鬼出沒。
然而師巫洛和仇薄燈,卻沒有這些顧忌。
一則,師巫洛似乎總能知道哪裡瘴霧濃哪裡瘴霧厚,他雖然不喜歡帶仇薄燈進入城池,但帶仇薄燈走的,一定是風景秀麗的路。二則,就算偶爾天氣變幻,瘴隨風至,霧中死魂遊走,也奈何他們二人不得。
此外,曠野上也另有許多事物能夠驅逐瘴霧,清掃出一片淨地。只是太小了,不足以成為城池,但供幾個人駐足休息,綽綽有余。
他們眼下待的這片湖便是如此。
邊緣蒙微光的蓮葉布滿半個湖面,純白、粉紅兩色的蓮花色澤明豔,在瘴霧中辟出一片鮮為人知的淨土。湖中遊魚往來,並不畏人。浮萍下,猶有青蛙偶爾出聲。蓮葉直徑約莫有十丈來長,大如小屋,蓮花花瓣落到湖面,有如浮舟。
仇薄燈斜靠在散發淡淡花香的蓮瓣邊沿,支著頭,看師巫洛垂釣。
在燭南的時候,他順口說了一次金縷魚用青竹酒小火細烹,味鮮肉細,兩人便於靜海上撈了一尾前所未有的金縷魚。可惜沒來得及烹飪,便在雲台遇到了青蝠重現,天地驟變。那塊上好的金縷魚肉就被師巫洛收進芥子袋裡了,雖說芥子袋可保事物精華不失,可畢竟比不上初釣起時了。
仇大少爺倒不介意放棄原則,紆尊降貴地品嘗一下次一級的金縷魚,但師巫洛對此卻格外在意。
他們打燭南走時,別的什麽都沒帶,唯獨這人專程自靜海掠過,順手又帶了一條金衣魚走。爾後一路朝西南而行,路過之地,若有什麽魚聞名,師巫洛也會停下來,給他釣一兩尾。就像初次見面,給他梳頭沒有梳子,第二次見面,這人備了一把木梳。
世上有幾個人會把你的一切記得清清楚楚?再小的事,只要和你有關,就是比天塌下來還重要的事。
“別釣了。”
仇薄燈把手伸進湖水裡,拘了一捧水,潑向魚竿。
一尾剛碰餌的魚又被驚跑了。
師巫洛收竿回頭,仇薄燈見他回頭,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生得冷冽,一張臉仿佛天下人都欠他一百萬,眼下不僅坐在淺粉的花舟裡,頭髮上更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了些花粉,就顯得格外古怪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