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你的,行了吧?”
仇薄燈從他懷裡掙出來,裹著黑氅起身。
他踏出蓮舟,坐到貼近在湖面的一片荷葉上,俯身,拘了捧澄澈的湖水洗臉。一株淡青鳳眼菱草生在蓮舟旁側,仇薄燈順手扯了片新葉,躲在鳳眼菱草下的小魚被驚動,四散遊開。他試著攔了攔,沒攔住,也就隨它們去了。
背後傳來細碎衣袂聲,有人在他身後坐下。
仇薄燈不回頭。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替他將散亂的長發攏好,仇薄燈不再逗弄湖魚,坐在荷葉邊沿,赤足有一搭沒一搭踢起湖水。腳踝浸了水後,泛起淡淡的冷紅。師巫洛坐在他身後,慢慢地給他梳頭。
一梳梳到尾。
第86章 惡人天生一對
仇薄燈不再踢水, 湖面漸漸靜下來。他低頭看湖面的倒影,隱約能夠看到師巫洛流暢的動作。
他把手伸進漣漪裡, 撥弄倒影。
其實一直以來向仇大少爺示好的人多如過江鯽。
畢竟“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敗絮再怎麽敗,金玉皮囊還是漂亮得夠能騙人。不過,一半追求者會在仇大少爺面不改色的揮金如土前相形見絀,剩下的一半撐不過三天,就會在他的挑剔苛刻和龜毛造作下狼狽潰逃。
曾有人恨恨地說,仇大少爺可真不愧是京城一枝花啊, 貪圖他美色的人,得先闖闖九十九八十一重關才行。
可闖關遊戲只是騙局。
九九八十一關也好,無窮無盡的關卡也罷,都一樣。能不能通過, 隻取決於躲在重重迷宮裡的人願意讓誰走進來。
漣漪遠遠擴散開,湖中的淡青鳳眼菱草, 淺紅柳葉丁香和深黛水蓑衣生機綽綽。被驚走的遊魚不怎麽怕人,很快就又聚了回來,三三兩兩, 往來倏忽。一條膽子大的茜紅小魚圍著仇薄燈的指尖轉, 偶爾啄兩下他的指節。
師巫洛替仇薄燈梳好發, 以緋綾束住, 又將一支煙玉簪插/進發髻裡固定好。爾後收起梳子,在仇薄燈身邊坐下來, 將他撥弄湖水的手拉回來。
仇薄燈側眸看他。
師巫洛拿掉纏在他腕上夔龍鐲邊的細葉藻。
“要出發了麽?”
仇薄燈眺望整片荷湖。
日頭已高, 風過荷塘, 大半個湖泊的荷葉就泛起層層碧波,粉紅的, 潔白的,淺黃的蓮花嫋嫋如舞,空氣中彌漫著淺淡清香。這是個太過明媚的好天氣。假若不是在逃亡,該在濃蔭中燃起一抔暗紅的炭火,細細地熬上一碗乳白的魚湯,再把一兩壇酒浸進寒潭。
水聲嘩啦。
師巫洛將兩壇酒用細繩系住,綁在斜橫的荷梗上,浸進冰涼的湖水中。
“我們可是在逃亡呢,”仇薄燈聲音帶笑,“有點危機感吧。”
“沒事。”
師巫洛低頭給魚鉤掛上餌,修長的手指指節分明。
仇薄燈披著黑氅,抱著雙膝,坐在荷葉上看他。
陽光把他們頭頂的荷葉和荷花邊沿照得近乎透明,一片銀亮的天光落在師巫洛的顴骨上,葉影花影把他過於清雋冷俊的臉龐線條疏落得格外柔和。
魚鉤拋出。
一圈圈的水紋向外擴開。
垂釣垂釣,願者上鉤。
仇薄燈忽然高興起來,向前探身,去親師巫洛面頰上的那一片天光。師巫洛轉頭,仇薄燈只是笑盈盈地環住他的肩膀,把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師巫洛握住他垂下來的左手,兩人的手腕上扣著同樣的一枚暗金夔龍鐲。
“要再撈點菱角。”
“好。”
“要再烤點青蝦。”
“好。”
“還要烹點……”
“好。”一個夠造作,一個夠縱容。
惡人天生一對。
什麽逃亡,什麽追殺,什麽蒼生,在這樣美好的藕花深處都該往後稍靠。在這樣一個明媚好天氣裡,就該釣二三湖魚烹膏湯,折四五枯荷燃新火,剝六七菱角作鮮果,斟□□羽觴酌寒酒。
一行白鷺掠過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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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艘飛舟落到城外。
身披鶴氅,道人打扮的鬼谷弟子從飛舟上下來,抵達湧洲邊境的旋城。旋城不大,憲翼之水環繞這座城,水中生活著渾身漆黑,鳥首蛇尾的旋龜。見有外城人來,護城河中的旋龜便從石頭上爬下,潛進陰影中去了。
“真膽小啊。”
一鬼谷弟子站在入城的拱橋上,往下看,忍不住道。
旁邊性格較為沉穩的師弟拽了他一下,推著他趕緊往城裡走:“別一副土包樣,這次帶我們出谷的可是牧長老。你想一會被牧長老罵嗎?”
起先感歎的弟子做了個鬼臉,剛想說什麽,便聽到一聲咳嗽。他趕緊收斂,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
篤篤篤。
蛇頭拐杖敲擊石面,發出沉重的聲音。
一位老得讓人覺得他該躺在棺材裡不該出現在太陽下的老者慢吞吞地從飛舟上下來。這位令鬼谷年輕弟子噤若寒蟬的長老生得很是枯槁:面頰深陷,眼窩深凹,褶皺耷拉,肌膚上滿是黑色斑點,背彎如老鱉。
盡管形象頗為欠佳,但這老者在十二洲的聲名卻格外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