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腳步不絕,步聲如雷。
每一步落下,都像有一把無形的重錘,敲擊向幽冥城的朽地,每一步落下都跨越百裡,震得城池向下沉墜。每一步邁出,萬裡之外就有數盞命魂燈燃成一團熊熊大火,在落下的一刻砰然炸開。
昔年神君為人間燃明魂。
今日人間為神君焚命燈。
大祭的祭歌被腳步聲打斷,主祭荒使臉色陰沉難看,翻手取出一面銅鑄四面鼓。鼓面徑六寸七分,邊綴白綢,是為路鼓。主祭荒使以木椎同時敲擊四張鼓面,鼓聲響亮,有如鳴鼉。鼉聲中盤繞在幽冥城外的雲鯨脊骨一節一節拔高,好似地面升起一座座雄奇的峻嶺。
曰:雷鼓鼓神祀,靈鼓鼓社祭,路鼓鼓鬼享。[2]
以鼓催骨。
淤血爛肉中,雲鯨“出水”,慘白巨大的骨架向狂奔而來的鬼谷遊去,鯨口大張,試圖將他吞吃進腹。
距離幽冥城只剩最後三百裡路。
鬼谷子腳步不停,破爛的袍袖一抖,一枚骨牒飛出,迎風化作一道戴蓮花冠的虛影,迎上慘白鯨骨。如果半算子在這裡,就會認出那道虛影與鬼谷祖師堂中的一張畫像極為相似。赫然是鬼谷歷代祖師之一。
代代鬼谷谷主身死時,都會抽一縷精魄,封印在骨牒中,以此種手段,為鬼谷留下一點生生不息的氣機。原意是若鬼谷有危,可最後為鬼谷出一份力。沒想到,被今日的鬼谷谷主一起帶入大荒。
他覺得荒唐。
鬼谷歷代祖師處心積慮,哪怕身死也要庇佑宗門,卻不肯在活著的時候,走進大荒為蒼生,為承蒙大道的恩人盡一份力!人人自掃門前雪,晦暗才燃百盞燈。這樣的庇佑得來何用?是要教出一群只顧己身的偽君子嗎?
因為要蔭蔽宗門,所以不能入荒點燈,聽起來無可奈何。
可只能躲在先輩蔭蔽下的弟子,要來何用?
江湖代代有新人!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想著十二洲的仙門這麽多,別的仙門都不去尋找真相,都沒有進大荒辟道,那我為什麽要去?不過就是一心想要讓自己的宗門能壓其他宗門一頭,在仙門爭伐時多佔一池二洲。
可當初神君北上赴死,什麽時候考慮過自己?
鹿尋年少就是出了名的“大不道”,打心裡看谷內祖師堂的那些骨牒碑像不順眼。還只是位長老時,就尋思著有朝一日,自己當了掌門,一定要找個機會,讓這些卜天機而不肯承天命的祖師爺們當死則死。
與其在仙門爭鋒時,奪一份高下而死,不如在大荒中把鬼谷真正的使命“行天命,啟天明”給完成了。
於是,年少就大逆不道的鬼谷子,在隻身入大荒時,幹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他把祖師堂中的所有骨牒牌位給打包帶走了。
受了誰的恩,就把恩還了。
這才是真正的死得其所。
至於他自己,在桃木釘入七竅時,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骨牒擲出。
鬼谷子腳步不停,繼續衝向被血火籠罩的幽冥城。
被他“請出”的蓮花冠祖師爺看了這位如今的鬼谷子,半無奈,半喟歎:
“慚愧啊……”
慚愧我也曾為鬼谷掌門,窮盡一生佔卜天機,卻權衡顧慮,始終未敢入大荒,瞻前顧後,不如後輩多矣。
蓮冠祖師飄身向前,張臂迎向鯨骸。
江湖代代有新人,那他這老人也不能輸太多啊。
一片璀璨的清光在半空炸開,化為一片輕雲,硬生生承載起攜裹萬山的鯨骸。駝山之鯨在半空凝滯數息,才重重落下,砸進淤肉沉血裡,砸起一片向上衝起的惡浪。而此時此刻,鬼谷子已經衝隻幽冥城城門前。
一直袖手旁觀的黑影終於動身,詭異地浮現在他背後,伸出一隻灰白的手。
鬼谷子沒有回頭,雙袖一抖。
咻咻風聲。
骨牒接二連三飛上半空,化作一位又一位身形虛幻的道人。祖師爺們出現在幽暗的大荒中,一位臉色難看的黃袍道人,瞥了一眼前行的鬼谷,冷哼一聲“膽大包天”。另一位面帶怒容的道人,揮袖叱喝,“你置鬼谷萬年基業於何地!”
一位擋下黑影一擊的清秀道人卻笑道:“諸位祖師爺這麽罵我徒兒,不太好吧?我看他做得不錯啊。”
“你教出來的好徒弟!”聞言,一乾道人對他怒目而視,“怎麽當的師父?!”
清秀道人一攤手:“沒辦法,我師父教的。”
一乾道人望向先前那名罵鬼谷子“膽大包天”的黃袍道人:“你怎麽教的徒弟!”
黃袍道人下意識:“學我師父的。”
旁側裡,立刻就又有位祖師爺不自在了。
清秀道人搖搖頭,心說,自家小徒弟乾的這件事有夠缺德,把祖師爺們湊一扎堆,罵哪個都能往上串……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過[3]得,算來算去,大家都有過,誰也別罵誰。
罵歸罵,一乾鬼谷祖師不論臉色好壞,還是將黑影重重困住。
骨牒都被不孝徒孫丟出來了,不戰還能如何?
清秀道人笑望一眼撞開城門,迎向十萬荒使的鬼谷子。
當初他一共收了兩名徒弟,一個是牧鶴,一個是鹿尋。牧鶴沉穩太過,過於木楞。鹿尋桀驁太過,沒少惹禍。以前,他操心完大徒弟不通世故,就得去收拾小徒弟捅出來的大簍子沒少擔心自己一代英明,要葬送在兩個徒弟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