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率領。”
聽到這道聲音,大殿內安靜了一瞬間。
聲音來自大殿右側的第一張銅案,銅案後坐著一名容貌明豔的女人。
與殿堂中嚴肅沉穆的其他閣老不同,她一身正紅的裙衣,妝容也極其豔麗。前閣主殉道不久,她這副打扮出現在大殿中,堪稱無禮放肆至極。然而大殿中沒有一個人對此有任何異議。
因為她叫煙畫棠。
她是左梁詩的道侶,左月生的母親。
嫁給左梁詩之前,煙畫棠是長生門最受器重的弟子。長生門與山海閣一直以來多有摩擦,關系不善。為了避嫌,與左梁詩結為道侶後,數百年間煙畫棠沒過問過山海閣哪怕一樁小事,更沒踏進過山海大殿半步。
但在不久前,繼位閣主的左月生因閣中事務,與閣老們爭執。各執一端時,一柄金刀忽然釘進了一名閣老身前的銅案。
燭火照出金刀刀身的刻篆,寫的是“畫梁”,字跡俊秀。
依稀是左梁詩的手筆。
那一天,天光從殿門外照進來,煙畫棠提著剩下的一柄金刀,逆光一級一級登上台階……她穿了當初與左梁詩拜堂的那身紅裙,畫了春宵那夜的紅妝。她不為左梁詩服喪,也不再為誰故作端莊。
能讓她處處小心的人已經不在了,她顧忌流言蜚語有什麽用?
從那一天開始,山海大殿的金烏銅案後多了一道身影。
“我來率第一支援兵南下。”
煙畫棠起身,手腕上的鐲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腰間,有兩把金刀。
一名畫梁,一名詩棠。
詩畫無雙。
詩畫成雙。
第109章 走九萬裡風和塵
悶雷在高空滾動, 密集到讓人懷疑是不是穹頂正在爆裂。
燭南九城外的海柱發出光輝,仿佛沉默威嚴的父兄在災難即將到來時, 展開有力的雙臂把一生所愛護在臂彎裡,然後用自己的脊骨去迎接落下的雷霆。其中有八根青銅柱最為輝光灼灼。
左月生站在觀潮樓上。
一艘艘緊急從寶庫中起初的飛舟懸停在半空中,一名名山海閣精銳弟子井然有序地登上飛舟。他們中,有並肩而立的年輕情侶,也有相視而笑的知交好友,他們都經歷過前段時間的那場大劫,都知道這一去迎接自己的是什麽。
唯一的遺憾是, 死在不死城就不能化作燭南的海柱了。
可也沒差。
不死城同樣是一座死人扛起來的城。
有一名弟子登上飛舟前,猶豫了很久,踏上甲板又收回來。左月生注意到他,剛想開口, 肩膀卻被煙畫棠按住了,朝他輕輕搖了搖頭。左月生張了張口, 忽然看見一名圓臉姑娘抱劍匆匆趕來,那名弟子臉上一下子放出光彩。
他從半空跳下,鼓足勇氣朝圓臉姑娘張開手臂。
飛舟上一片善意的促狹的笑聲。
姑娘通紅了臉, 一把把劍砸他懷裡, 扭頭就走。
那名弟子傻笑著抱著劍跳上飛舟, 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了。
左月生微不可覺地齜了齜牙, 酸的。
悶雷越來越密集,所有人準備就緒, 飛舟懸停, 等待即將到來的命令。
煙畫棠越過左月生。
“出發!”
滄溟浩蕩, 煙畫棠落在最前面的一艘飛舟,所有長老所有弟子同時高聲應喝, 飛舟船舷兩側的鶻翼披風板同時展開。鶻翼鼓振,破風急旋,如蒼鷹翱翔,一頭扎進茫茫夜色。沒有人回頭。
左月生站立不動。
婁江站在他背後,就像他的影子,就像曾經的樓鶴軒之於左梁詩。
“一群狗日的雜碎,想把整個人間吞下去,也得看看自己的胃口好不好!”左月生緩緩地轉身,臉上的肌肉扭曲抽動,“老子崩了他們的牙!”
“要火鉗嗎?”
婁江抱著劍問他。
左月生一愣。
以前跟閣老們的孫子徒弟打架打輸了,他也整天嚷嚷著放狠話,要背地裡下黑手把他們的牙敲掉。有一次,被揍得狠了,婁江就默不作聲真翻了個火鉗,帶他去把那龜孫的牙給敲了。
“普通火鉗搞不動,”婁江還是那副老成的古板臉,“可以去偷老天工的火鉗。”
“行。”
左月生咧嘴,砸了他一拳,然後大踏步朝山海大殿的方向走去。
千舟急航,消失不見。
贈劍送別的圓臉姑娘去而複返,望著空蕩蕩的天,慢慢地蹲了下去。
這一天,天空很暗。
…………………………
月光被奪走了,伸手不見五指。
生活在十二洲的人們見慣了黑暗,每年短暫的昭月一過,黑瘴就從四面八方壓來,將一城一池的人壓在丈許厚的城垣內,可眼下的漆黑,就像是一直覆蓋在他們頭頂的蒼穹被從外面罩住,被傳說中的天狗吞食。
騾老爹扯著破鑼嗓,玩命催促:“快快快!再快點!”
走荒隊陷在一段狹窄的山谷中,騾馬牛驢的嘶鳴混雜在一起,破布帳篷和鍋碗瓢盆丟了一地。勉強點燃的火把在刮刀般的風裡遙遙晃晃,男人背著老人,女人背著孩子,哭聲與呼喊聲混雜在一起。
護荒的修士有一半已經禦劍逃走了……沒人想到湧洲的瘴月會忽然提前,就連騾老爹這樣經驗豐富的老釋公也沒有發現一點瘴霧襲來的跡象。天地驟然晦暗時,眾人才匆匆忙忙頂著雷聲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