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嶼何足,隅隈何數?”
“明輝何足,幽晦何數?”
他憤憤而歌,慷慨而激昂,於是問天之歌便叱吒如鼓點。
“天高幾丈,路長幾裡?”
“地厚幾丈,鄉廣幾裡?”
他淒淒而歌,迷蒙而彷徨,於是問天之歌便如無望的旅人。
世上再無張揚至此的舞者,也再無燦然至此的舞蹈。
俯仰往來,綽約時如靜月花開,睥睨時如熾火澎湃。起伏舒卷,漫緩如羅衣沉潭,急節如瑰雲沒日。
一問便是一萬年,一眼便是一萬言。
觀者隻一人。
師巫洛站在船上,那麽多的悲傷那麽多的憤怒在他的胸中翻湧,像萬千的赤火,也像萬千的鋒仞。他泫然欲泣,不能言語,怕一開口就湧出那些不該說的話,不能行動,怕一抬手就要把人死死地捆在懷裡,不論如何都再不松開。
管它瘴月幾何,管它群星幾多。
他只要他好好的。
“醉歸何處?”
仇薄燈的歌聲漸輕漸渺,廣袖簌簌而落,他靜靜地站在月影正中間,目光那麽地迷茫,瞳孔那麽地空曠。歌聲已經低如呢喃。
紅衣立白月。
“何處……”
葬骨?
他沒有問完。
仇薄燈向後仰倒在如冰如鏡的海面,十指被人緊緊地扣住了。扣住他手的人,右腕上扣著一枚與他左腕一模一樣的夔龍鐲,兩枚暗金的鐲子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微冷泛寒的唇覆了上來。
微冷的與熾熱的。
玄黑的與朱紅的。
倉皇而笨拙,癲狂而青澀,紅衣與黑袖融在一起,他們的呼吸揉在一起。身下是明月,身上還是明月,他們像在海面,像在水線,像在天邊,像在月間。
“阿洛。”
仇薄燈呢喃。
他真的醉了,醉後的他才是真的。
“你要接住我。”
我一直在下墜,你能不能接住我?
第52章 繞腕雙跳脫
“接住了。”
仇薄燈仰起頭, 深黑的瞳孔印出撐起身的師巫洛。他銀灰色的眼睛像冰湖,能把人影清清楚楚地倒影出來。白月高懸在他背後, 年輕男子的身體消瘦而不單薄,投下的陰影能將人整個地籠罩。
籠住,接住,抓住。
“就這麽說好了。”
仇薄燈笑起來,笑得渾身亂顫,衣襟半散,紅衣簇著新雪般的肩頭, 一節鎖骨沁滿冷汗。
“別騙我。”
師巫洛一把拉起他,將人死死按進懷裡。
仇薄燈在他懷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渾身顫栗,顫栗裡每一節骨頭每一塊血肉都在泛起讓人發瘋的疼意。
疼得越狠, 他笑得越瘋。
黑潮衝天而起。
源源不斷的黑霧從仇薄燈的衣上湧出,無數厲鬼無數怨毒無數不甘衝破了禁錮它們的皮囊, 狂笑狂嚎。它們衝出月影的束縛,原先還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滄溟刹那沸騰,風吼海嘯, 怒濤化作惡鬼, 倒卷向天空的明月。
修羅地獄般的景象裡, 只有師巫洛與仇薄燈待的這一小片海面是靜的。
這種靜岌岌可危。
仇薄燈一口咬在師巫洛的肩上。
他咬得又凶又恨, 牙齒透過衣衫,咬進血肉。衣下的肌肉勁瘦結實, 堵住了幾乎要湧出口的絕望呼喊:
愛我啊!
救我。
師巫洛一手橫過他的後背, 把人壓得更緊, 更密不可分,騰出右手重新抓住他又冷又硬的左手。仇薄燈的手攥得關節森然發白, 血從指縫裡滲出來。師巫洛用力分開,將自己的手指與他的手指相扣,指節烙著指節,皮肉碾著皮肉,不留余隙。
仇薄燈沒有一絲血色的手指蜷縮,在他手背上留下長長的血痕。
哢嚓哢嚓。
一連串密集的金屬細鱗碰撞聲,兩人手腕上的夔龍鐲活了過來。夔龍伸展身體,師巫洛腕上的咬住仇薄燈腕上的。兩組夔龍交錯,如一條扭曲銜尾的長蛇,將兩人的手腕鎖在一起,密不可分。
仇薄燈束發的繩斷了。
黑發如瀑,漫過他素雪般的肌膚。他的衣服散了,露出小半冰瓷般的後背,紅襟斜滾過他線條伶仃的肩胛骨,仿佛死在破繭一刻的白蝶,蝶翼上流著血。散下來的黑發覆蓋過雪與血,垂到靜默的蒼白月影上。
兩個人半跪在海月中。
月影隨時會破碎,周圍的驚濤駭浪隨時會吞沒他們,他們隨時會一起沉到那無日也無夜的海底。
…………………………
海浪拍擊黑石,破碎成白色水花。
呼——呼——
潮聲裡,有人光著膀子,用力拉風箱,空氣被壓進爐腹裡,鼓起一丈多高的火,把小破木屋的屋頂“呼啦”地燒了一大塊。
“好了沒?不就是補個劍刃嗎?怎麽還磨磨蹭蹭的。”
君長唯晃了晃空了的大葫蘆,連聲催促。
“催催催,趕著去死啊!”
拉風箱的小老頭一松手,轉過身惡狠狠地瞪他。
“你當初同時打一百把刀一百把劍也就三兩下子的功夫,怎麽在海邊窩了個千把年,就退步到連風箱都拉不動的地步?”君長唯蹲在窗欞上,“真成把老骨頭了?那我看你進棺材可要比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