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漸漸凝聚,師巫洛細心地為仇薄燈又蓋了一層厚氅。這兩天,晚上歇息的時候,他總是陪著仇薄燈,便是白天駕車,也不把仇薄燈單獨留在車裡。
他要保證仇薄燈驚醒時一定能看到他。
夜色漸漸深了。
又昏沉睡了一天的仇薄燈忽然睜開眼,黑瞳中空蒙蒙一片,仿佛還停留在某個噩夢裡。師巫洛抬起他的臉,讓他看著自己,仇薄燈定定地看著他,不再驚悸,可目光還介於夢魘與清醒之間。
“阿洛。”
“我在。”
“阿洛。”
“我在。”
……
師巫洛一遍又一遍,像那天在荷塘深處般回應他。
漸漸的,仇薄燈空茫的黑瞳終於有了焦距,他呼吸急促起來,仿佛像剛剛被人拉出海底。他伸出手,緊緊地環住師巫洛的腰,像生怕這個人也消失不見了。
“阿洛。”
仇薄燈的聲音很低。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所有陪伴他的身影,都漸漸地遠去了。他什麽都沒能護住,什麽都沒能留下。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來自你……第一次,他努力地想要告訴一個人自己做了什麽夢,自己有多害怕,可他怎麽也說不出來,怎麽也說不清楚。
像有東西堵塞在咽喉裡,壓得他喘不過氣。
“別怕。不會走。不會留你一個人。”
仇薄燈定定地看著他,伸手環住他的脖子,拉低他。
一個急促的吻。
在呼吸交融裡找到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激烈的吻漸漸變得纏綿,彼此染上對方的溫度,仇薄燈才松開手,眼尾微紅,懶懶散散靠在師巫洛的肩上,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直到這時,仇薄燈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師巫洛的黑氅,窩在他懷裡,由一隻高大的白鹿馱著,行走於一片古老的森林中。月光流水般地淌過松石,螢蟲三三兩兩地飛舞,偶有發光的草木一掠而過。一隻青羽赤喙的鳥停在枝乾上打瞌睡,頭一點一點,被驚醒後匆匆忙忙地展翅進樹林深處。
枯葉沙沙作響。
四周美得靜謐又原始。
換做普通的大小姐,醒來發現自己被帶進古林裡,就算再怎麽迷戀情郎,也該害怕起來了。然而仇薄燈只是往師巫洛懷裡稍微側了側,藏得更深了一些。
“要把我拐去哪?”
他聲音帶點纏綿後的慵懶,就像晶瑩的砂糖輕輕碾磨。
“去朝城,一會就到了。”
“朝城?”仇薄燈微微偏頭,想了下,“‘洲西有奇山,不知其名,山有迷徑,通一隱城。城多異菌,熒熒如幻,又有熏華,朝生夕死,有蜉蝣水生,其名曰朝’。《湧洲洲志》說它難尋其路,得見者千年不足一二。”
“以前來過。”師巫洛簡單地解釋,撥開仇薄燈落到鬢邊的頭髮,又說,“月下的朝城很美。”
仇薄燈抬眼。師巫洛銀灰色的眼眸安靜地看著他,像高天,像雪脊,像所有亙古不變的事物。每一次從夢魘中醒來,他都能在這雙眼睛中確認自己的存在。
“想帶你去看看。”
師巫洛說。
想帶你去看看。
想讓你高興些。
“好啊。”
仇薄燈笑起來。
噩夢的影子徹底從他身上褪去了。
說話間,白鹿在一棵古木下停步,不再向前。前面的樹林中,有迷霧飄蕩。師巫洛帶著仇薄燈落到地面,就要抱著他走進去。仇薄燈卻掙開他的手臂,跳了下來,月光順著緋紅的衣擺,傾瀉到枯葉上。
“蒙住我的眼睛。”
仇薄燈解開自己的發帶,遞給師巫洛,然後仰起頭,月光照在他的臉龐上,泠泠如霧如紗。
頓了頓。
“傻子。”
他語調很輕地罵。
白聽了一路的風花雪月,陸十一的好文采也沒能熏陶這個人稍微懂一點婉約風雅。明明是想讓他高興一點,卻只會說“朝城很美,想帶你看看”,就像曾經通過若木靈傀寫字告訴他,鱬城很美,卻不會多說幾個字彰顯自己的存在。
不會寫情詩,不懂風雅。
放到話本裡,十有八九只能淪為一往情深的配角。
是真的傻。
可在他的故事裡,又怎麽能讓這個傻子淪為配角?
“要蒙住我的眼睛,到朝城再解開,”仇薄燈閉上眼睛,睫毛輕輕顫動,“要給我一個驚喜。”
微涼光滑的緋綾蓋過少年的眼睛,在空蒙的冷月下又覆過雪色的肌膚。師巫洛將緋綾繞到仇薄燈腦後,仇薄燈就整個地被他環在了懷裡。他垂著眼,緋紅的窄綾在蒼白的指間繞過,打成一個結。
“好。”
他應許。
“要在月色最美的一刻解開。”
“好。”
一個慢慢地教什麽是風月婉約,一個認認真真地學,就像曾經一個教什麽是萬物,一個就牢牢地記住。月光把他們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從前如此,今朝如此,來日亦如此。
眼睛被蒙住後,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仇薄燈安靜地站在原地,聽見身前的人直起身時,衣衫窸窣的細響,接著一隻熟悉的手握住他,與他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