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聽見了他的話,年輕男子走刀很快變得越來越穩,越來越輕盈。
細碎的木屑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很短的小雪,可周圍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時間其實已經過了很多年……他為阿洛設好凝形塑骸的祭壇時,笑言說,別看你現在知道了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還是很多不懂,有得頭疼。
……到時候再教你吧。
好。
他答應了卻沒來得及教。
可阿洛自己學會了。
仇薄燈在過往的時間裡走過,看他學刻若木靈偶,學鑄夔龍金鐲,學取雪梅釀酒,一遍不會,就重複百遍千遍千萬遍。再沒有他這樣笨拙的學生,也再沒有他這樣執著的學生,在漫長的時間裡,一邊等待,一邊揣摩。
跌跌撞撞學怎麽去愛一個人。
這麽傻啊?
仇薄燈抿唇,欲笑先淚。
“阿洛,我們一起回家。”
星星點點的光芒因循一絲氣機的指引,無聲無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點神識不上清穹,卻下黃泉,倏忽萬裡,越過古往今來,越過死生相隔,抵達不知多遠多深的瞢闇。星輝止於漆黑無光的深淵。
無數魑魅魍魎,無數死魂骷髏停下廝殺,貪婪抬頭。
幽冥忽震。
一道氣息殺意橫掃,化作一個最可怖的惡鬼,暴怒地將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爾後黑色的霧有若實質,從四面八方匯聚,縱橫交錯成巨大的囚籠,將自點點星光中走出的紅衣少年籠罩其中。
他捕獲了唯一想要的東西。
狠厲、貪婪、佔有、私藏。
死去之後,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銳欲/望終於徹底爆發……要死死擁抱,要牢牢箍住,要徹徹底底地吞噬,一點骨血都不分與他人,要從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開了。
多少年的愛戀,鑄成欲望無邊。
囚籠收縮。
紅衣在昏暗中舒卷,走過人間來到黃泉的仇薄燈卻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燈聲音微啞,他想要微笑,眼淚卻先無聲無息劃過雙臉。
一滴一點。
晶瑩的淚水穿過惡鬼的雙手。
逼近的黑氣定格在虛空。
蒼白虛幻的惡鬼在穢暗中怔怔凝望紅衣如火的少年,冷氣森森的雙手伸出,又止住,黑霧徘徊在仇薄燈的脖頸附近,像凶獸即將獵殺獵物的尖利爪牙,也像想觸碰又不敢觸碰的指尖。
“……不要哭。”
他慢慢地說。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甚至不知道每個字每個詞的含義……那麽多的亡魂恨怨,那麽洶湧的偏執愛戀,紛紛雜雜,刺激他的理智,撕扯他的靈識,他連形容都無法控制,可他還記得,記得該怎麽笨拙地哄一個人。
不要哭。
我在。
黑氣徘徊收緊,又散開,蒼白的手向前伸出,又收回,囚籠崩塌破碎,構成新的鎖鏈,反過來惡鬼束縛。無窮無盡的惡念重新聚集,拖著他墜向深淵。惡鬼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雙肩,要帶這個人一起墮落。
……是他的。
……要留下來。
可等到真正抓住時,手指卻忽然松開了。
隻知索求佔有的惡鬼輕輕推開少年。
要送他返回人間。
“……不要來這裡。”
這裡汙穢,肮濁。
你不要來這裡。
或悲或歡總無恨,最是懵懂最情深。
仇薄燈向後飄退出幾丈,緋紅的衣袖在空中漫漫展開。
他低頭看被百鬼叢穢纏身的阿洛,想要說話,咽喉卻被無形之物堵住了……他的阿洛啊,乾乾淨淨,誕生在高天之上的阿洛,該是蒼山的雪,該是亙古的湖,該是人間的月與風,光與塵。
他連一點醜陋汙濁都舍不得他見到。
怎麽如今卻與穢物廝殺,墜於泥間?
仇薄燈閉了閉眼。
再次睜開,已然平靜了下來。
“你不該讓我走。”
他慢慢說。
聲音和當初戴著巫儺面具,走過千山萬水,教導天地懵懂的冥靈什麽是萬物什麽是風月婉約沒什麽兩樣。
從前如此,今朝如此,來日亦如此。
生生世世。
仇薄燈如仙鶴涉水,一步一步,自虛空中走下,走向最深最冷的晦暗。
他的紅衣飄拂起落,所過之處,衣袂逸散出金色的光塵。濃墨般的黑氣纏繞上他的衣袖,而他只是一味縱容,心甘情願,任由惡鬼的欲/望滋生蔓延。他如最愚不可及的囚徒,囚門打開,卻自困籠中。
可既然心甘情願,又怎麽能說是樊籠?
這是他唯一的歸處。
“你該留下我。”
仇薄燈偏頭,輕輕地笑了。
眼角星星點點,都是明媚光痕。
仇薄燈在幽暗中跪坐。
他低下頭,漆黑的長發散落,迤邐垂過雪色的臉頰與脆弱的脖頸。他向漆黑的荒虛伸出手,紅衣娓娓覆下,只露出伶仃的腕骨與微暖的指尖。
“阿洛,你覺得自己一身汙穢,那就把我也弄髒吧。”
“我是你的。”
第127章 十指相扣,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