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瘴霧中的死魂野鬼啃食過的屍體,有的還沒腐爛,有的只剩下一具白骨。
這些天來,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一幕的走荒人熟練地將屍體搬到兩側,清出一條道來。不是他們不想幫忙埋一下,而是時間有限,耽擱太久,風向忽變,他們很有可能就變成了新的白骨。
騾老爹從破麻袋裡掏出紙錢,一把一把灑向天空。
他用沙啞的嗓音,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民謠: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難回頭——”
白色的圓紙錢飄飄灑灑地揚起,有的掛在樹枝上,有的掛在灌木中,有的落到碎石堆裡,有的蓋在腐爛的白骨上。
“東也走,西也走。
走東走西到墳頭。”
只有騾老爹一人在唱,其余人都默默地繼續前行。為了節省時間,一些埋進土裡只露出手臂、腿骨或顱骨的殘骸就沒有挖出來。人、馬、車就直接從上面碾過去……誰也不知道,來日是不是輪到自己躺在荒野中。
騾老爹將最後一把紙錢拋向天空。
“東也走啊——西也走!”
“何年何月是個頭——”
馬車碾過半埋進泥土的小小白骨。
骨頭破碎,擦哢碎響。
昏睡的仇薄燈在蒼涼的歌聲中蹙起眉。
沉眠也好,捂住耳朵也好,都隔絕不了那令他苦痛的聲音。
師巫洛把仇薄燈往自己懷裡攬了攬,隻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
“我喜歡你。”
不是罪人。
是他愛的人。
第94章 無罪
青山連綿, 白水蜿蜒。
是姹紫嫣紅的三月天。
仇薄燈睜開眼。
光從婆娑的扶桑葉縫落下來,碎金一般燦爛, 就是亮得有幾分刺眼。他眯起眼,懶散地抬手遮了一下光線,或許因為睡得太久,一時間有些不清楚自己怎麽又在扶桑上睡著了?現在又是什麽時候了?
“……籥舞笙鼓,樂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禮……[1]”
熱熱鬧鬧的鼓點從樹底傳來。
他在古木上側過身,尋聲下看。
扶桑樹底燃著熊熊篝火, 色彩斑斕的巨虎追逐自己的尾巴,持銅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藍羽女孩在一群朱雀幼崽的簇擁下跳舞,黑衣白冠的青年趴在酒缸旁邊耷拉一條尾巴……火光照在或美或醜, 或威嚴或可怖的臉上,每一張帶著喜悅的笑容。
是在舉行望祭啊。
他隱約記起來。
他們剛用北鬥勾辟開鍾山往外的荒瘴, 在那邊種下尋木,作為北方之表。“啟四極”的得到初步實現,讓厚土通明不晦的設想有實現的希望……回到夷丘後, 在鑄造第二件鎮方重器前, 舉行了慶祝的祭典。
……可他們是誰?
他又是誰?
“啾啾!啾!”
紅絨絨一團的小朱雀們眼尖地發現垂出枝乾的雪白衣袖, 撲棱著翅膀, 一聲接一聲地叫。樂聲熱鬧喧嘩,只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藍羽女孩聽到了, 她抬頭上看, 展開幽藍的羽翼, 穿過流雲,飛了上來。
“神君, 您怎麽在這裡呀?厭火好像在找您。”
女孩斂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乾上。她翎羽幽藍華美,眉眼間的嫵媚妖冶還未張開,還格外青澀。
……厭火是誰?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誰,隻覺得格外熟悉,口中卻已經習慣性地回答:“讓牧狄先試試那家夥的酒,好喝我再下去。”
牧狄又是誰?
日光變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邊沿都化進一片白亮裡。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周圍還是一片刺目。
他隻好便低頭向下看去。
樹底下的小朱雀們羽翼還未長好,撲騰著飛起又“啪嘰”掉下,屢試屢敗,屢敗屢試。旁邊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著貓步過來,一甩尾巴,把幾個紅絨絨的毛團卷走,毛團們發出“啾啾啾”的惱怒聲。
“文虎回頭又要被朱璃揍了。”藍羽女孩見怪不怪地嘟噥了一句,轉頭問,“神君,我們下一個要建的,是東極還是西極?”
“東極吧。”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
“凶犁土丘晦氣太重,不先建東極,容易變成穢蜮。”
“等東極建立,我和妹妹去鎮凶犁土丘吧。”女孩想了想,靦腆地說,“我們百年一複生,不怕晦氣的。”
他剛想說什麽,就聽到樹下熱熱鬧鬧地喊。
“神君!神君!誇父他們在鍾山把城建好了,他在找您起個城名……”
“真快啊。”
藍羽女孩高高興興地看向他。
“神君,下去麽?”
……誇父在鍾山建城?是逐日而亡的誇父麽?……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腳印,有龐然高大的身影揮舞巨斧開辟道路,青銅的斧頭在半空中就像一輪耀眼的太陽……最後轟然倒下,鮮血化為一片常年盛開的桃林。有黝黑如猿的武士走出隊伍,向前口吐熾火,接替誇父的腳步……
他就在那些前行的身影中,一起在黑暗中向前。